《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00、第四十六章 怀远究源（2）

　　郭东定回到府里，已是亥正，今天是旬休假，他一早出了门，到人定时辰才回来。说是旬休，其实对于他来说等于没有休息，白天在崔府里几个时辰的谈话，比他日常处理政务还要费脑筋。
　　上到宫城、皇城，下到外郭城，都是京兆府该管辖的地方，要处理的行政事务数不胜数，上面还要应对朝廷的督查和监督，下面的里坊更是事情复杂、纷繁无序，大到烽候传驿、督捕盗贼，小到男女婚嫁、邻里纠纷，无不要京兆府尹操心，且郭东定还是御史大夫，日常也要协助宰相处理政事，虽有南衙十六卫协理，其中还有左右金吾卫担负上阳城外部防卫，以及各里正、乡长、保长配合，但他从来都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尤其今年以来更不敢懈怠。这个旬假休得并不轻松，原来与人喝酒说话也是累活。
　　他一边领着提灯家仆走过府门正厅，一边想。进入书房后，待了一个时辰也不出来，家奴们都知道大人的习惯也不敢打扰他，直到郭夫人来叩门。得到允准后她一言不发进来，燃起几根蜡烛照亮书房的每个角落，这才靠近郭东定身边，站在一旁磨墨。
　　砚台是徽州上好的歙砚，她卷袖打着圈儿磨，贴着砚台底部的墨条四周刺拉拉翻出一个又一个玄色的泡，像一颗颗半圆的黑珍珠，香喷喷的墨香萦绕在鼻翼，把这一室的书画也熏香了。不知何时，外面墨云拖雨过西楼，半夜的雨下得大，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了。
　　“今日你去天子别苑，与皇后切磋了书法技艺？”
　　“是啊。我去时，皇后正在研习颜体，她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拿笔的手还颤抖呢，只练习了小半个刻时就不练了，倒是那些官眷们写了一个多时辰。我瞧着皇后还是卫体写得最佳。”郭夫人并无多少心思，夫君询问就有什么说什么。
　　“陛下渴求朝野风清气正，皇后端庄简朴，亦是想正官宦女眷的风气。你回来要把这些告诉儿女，不论在家在外，都要循着帝后的期望行事。”
　　“大人所言，我记住了。”郭夫人又为郭东定铺展宣纸，摆架置笔。
　　“先拿份空白奏折来！”一方空白奏本放到他的跟前，压到雪白的宣纸上。
　　“启奏君上：臣闻听尉迟坚这两年为招降强盗，已散尽家财，还变卖无数地产房屋。据臣与户部查验，尉迟家今只有京中一处宅子留存，两次田庄供养家人，其他一概俱无。他在军前跋扈可相抵消，望陛下思虑朝局，平叛要紧，暂不计较他在军前无礼之过！”
　　这是非正式文书，是打算明日私底下呈报御前，所以言词比较随意、直白。夫人认得字，只回回当未见折子里写了什么。她帮郭东定将写好的折子移到书桌一角，又拿来一份空白的放在案上。
　　郭东定闭目想了想，道：“不写了。”
　　郭夫人马上收起空折，这才坐在他的身边，轻声细语说：“已近子时，大人早早休息吧！”
　　郭东定并没有应答夫人，只在回想白天在崔府自己与崔、裴两人的对话。“正所谓人无完人，他若一心为朝廷就不计较他的秉性。陛下能容不能容之人，但也不会一直容忍下去。现在尉迟家是被利用，等平叛了后呢？下官担心陛下日后会罚人太过，反而不利朝局稳定。”
　　“郭候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担忧。我与崔公都是读圣贤书中榜出仕，按说臣子不该妄议君上，可矫枉过正并非益事。我今日来，也是要一同商议怎样协助陛下稳定朝纲，后宫里的事更要放在心上。如今尉迟妃和李妃尚无嫔妃封号，都在说陛下不喜后宫人多，只要皇后即可。但皇后身体孱弱才生一子，之前也只有一位皇长子，后宫如果只有皇后，皇嗣必单薄。我们还是劝一劝陛下，尉迟氏既忠心，可将尉迟妃封贵妃、李妃封昭容，蔓延皇嗣，可为大本。”
　　“为何陛下只钟爱皇后一人？当年章令潜、章青均被弹劾并受惩戒，章皇后如不与陛下彼离，就要危及太子位。是章皇后主动提出离开东宫，却没有求太子挽救章氏一门。之后，章令潜、章青均父子先后去世，章老夫人也亡故，其他族人也因此被杀被贬，如今剩下钱少夫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留在清王府，章青沣只一年轻武将，刚从干州回来就随高堂杰到华州、越州围攻吕管叛军。现在章家几乎无人在朝廷机要阀门，也就是一普通官宦门第。可这样，章皇后也未曾请求陛下加封章家人，她虽贵为皇后，亦节俭度日，如今生下皇嫡子更是礼遇后宫、善待陛下的长辈兄弟姊妹，尉迟妃、李妃却各自为营、钻营取巧。就拿襄王来说，先帝刚薨，原来梁王、薛王要鼓动襄王一起朝灵州逃去，襄王秉性敦厚却怕事，也曾做好逃亡准备，襄王后来还是不愿损辱皇家脸面自行返京，连自己的独子益南王和儿媳葛氏王妃也一并带回，皇后便说，襄王举家主动归来，为陈氏皇族做了表率，前面的错责可免。还有，太悦公主是殷氏所生，章皇后说殷氏逆党死有余辜，然她所生的两位公主并不知详情，且无罪。如今宣益公主另嫁司马清焕、太悦公主也嫁章青沣，两位公主都十分感激章皇后。皇后品行不用说，只是身体单薄了些。”
　　“是呀，崔公说的透彻。皇后千好万好，就是玉体不谐，也是在绝响观受寒劳作所致……想我裴周靖历来对女子不做评价，但皇后的德行不容忽视。”
　　“后宫单薄确非幸事，但谁又拗得过陛下呢？”郭东定睁开眼睛，刚要拿起手边的茶盏，却听夫人道，“夜深不宜多饮茶。”
　　她言罢，才接住郭东定的话，“依我白天所见，皇后要在别苑住上好一段日子呢，想必为了皇后养身体陛下才这样决定。嗯……今日巳正时分，我刚踏入别苑，就看到少府监的右尚署和织染署的两位主事，正在指仆役将从徽州进贡的文房四宝和绢帛一箱一箱搬入内室，到了新辟的花园，又看到花匠们在栽种蔷薇苗。少府监忙活的，都是皇后素日喜爱的物件、花草。陛下对皇后定存着很多愧疚，才处处迎着她的喜好。”
　　郭东定收回扶住茶盏盖的手，问：“你刚才说，有一批徽州进贡的文房四宝今日送到了别苑？”
　　“是啊。”
　　“当时只有少府监的人在，还有其他人么？”
　　“看他们的装束，全是从少府监来的。”郭夫人好奇郭东定为何紧张，“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哦，没事，就问问。”郭东定收住异样表情。翌日一早，郭东定在天子别苑与诸位大臣一起和新君议完政事，便独自一人去寻忠玉，忠玉领他穿过花园朝内堂走去。他沿途果见新来的半大蔷薇苗成片成片栽在了楼廊、水池边，他走近那些花苗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眉心深锁，去见新君的心情更急迫了。
　　“你说，那些刚栽的蔷薇，都是灵州来的千叶玫瑰？”
　　“是的。臣曾在灵州做过一年刺史，此前是吴相在此担任此职，他也酷爱蔷薇，灵州刺史府里栽了很多千叶玫瑰，所以臣认得。也知道放眼四州目前只有灵州才有千叶玫瑰。刚刚臣离开议事堂前见到一位都水监的主事，他曾与臣一起在江塑郡协同共过事，臣怕自己认错，特意与他聊起千叶玫瑰，他也说只有灵州有千叶玫瑰，因为此花是东西域传种而来，本朝没有此花，因为与千叶白蔷薇花苗相似，所以一般人只认为是千叶白蔷薇，在灵州还经常被人误称为唐棣花。”
　　“若是栽的真是千叶玫瑰，郭卿想说什么呢？”
　　“天子别苑扩建，需要大量花草栽培，千叶玫瑰与千叶白蔷薇是花的颜色不同，其他几乎一样。现在栽下的是花苗，若要开花也要等到明年，所以常人如果想分辨出是不是千叶玫瑰，也要在一年开了花后。这一年别苑里数不清的花开花落，蔷薇花尤盛，日子久里也就无人在意是不是哪一种蔷薇了，此其一，其二，实际上花苗是少府监从灵州运来，却对外说是从浙州运来的千叶白蔷薇，此事是不是也很蹊跷呢。”
　　“哦，卿再说说看？”
　　“李氏农庄里的出产很多供应到宫里，为此工部管屯田、围田的郎中们无不对选址十分在意。臣刚收到一份举报信，说少府监丞李秉昆在去年初曾想收购京郊一处田产，说那里水土肥沃，利于出产瓜果，更利于栽培千叶白蔷薇苗。但那块田是裴家的，裴公没有说什么，却是他的家仆不肯相让，说裴公除了京中的宅子，就这块地离京最近，裴家的家仆们只靠此地为生，为此两家家仆争吵了好几回，最后是裴公提了出让才平息了纠纷。去年夏天，曾有一批说从浙州运来的蔷薇花苗先在新购的田庄里培育，等到可以开花才移植到宫里和别苑里。如果说蔷薇花苗生长成大株至少需要一年，但现在才过八九个月，其中还有冬天花苗滞长，少府监却急忙忙移植到别苑，且又是千叶玫瑰冒充了千叶白蔷薇。臣是担心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
　　听到这里，陈询寡淡的面孔上才显出一丝厌恶，“难道，朕让裴公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让李秉昆不高兴了？难道李秉昆与灵州也有了联系，要对朕做些不堪事？”他并不说细节，却一言说中要害。
　　“这正是臣担心的。少府监丞急着将未长成的蔷薇花苗移到别苑，臣刚才看了那些苗叶的长势不甚茂盛，绝不像是在肥沃田庄培育的，怀疑少府监丞会不会使出什么法子来嫁祸裴公。此外，昨日臣的夫人和几位大臣的家眷一起被皇后召见进别苑切磋书法，她回去告诉臣，皇后那里新来了一批文房四宝，其中有歙砚，若真是从徽州运来，走水道必经过灵州，现在灵州被楚王的人把控，货船经过灵州岂有不被查问的，但这批文房四宝却进了京。臣也对此也表示担忧。”
　　“嗯！”陈询点头，“还是郭卿心细！朕昨日忙于军务，又去了尚武苑，晚归时皇后已歇下了，今日一早郭卿就来告诉朕这些，朕要请郭卿去查个清楚。”
　　“臣是京兆府尹，凡京中事务不分大小皆要过问，所以臣才留心。也是因为曾华曾大人才被关进了内狱，臣就更用心了些。”
　　“你这一说，朕也笃信其中有诈。”陈询一把拉住郭东定，“此事先不张扬，那些花苗和文房四宝留在别苑里，你只去和工部尚书钱老大人秘密商议，务必弄清楚花苗和田庄的底细，至于文房四宝中有什么阴谋，就让忠玉去查一查吧。”
　　郭东定这才松了口气，“臣来见陛下是尽臣的本分，陛下重视此事，臣就放心了。”又道，“臣还有一份奏折当面呈报陛下。臣希望陛下采纳臣的建议，现在京中都是暗潮汹涌，别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张先生也曾派人来告诉臣，尉迟坚为赢得胜利，不惜散尽家财，说他忠于朝廷可能谈不上，说他为了尉迟氏的荣华才是真的，但至少他的行为在为陛下谋事，所以慰劳尉迟氏是当务之急。”
　　陈询看完奏折，道：“朕明白了。朕近来常去宫里召见尉迟妃，也是顾念郭卿的感受。郭卿放心，只要尉迟妃有孕，朕一定给她贵妃名分，也只等有了身孕才可，贸然封妃会刺激李氏。郭卿刚才提到的两个担忧，无不与李秉昆有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