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22、第四章 空谷有声（2）

　　恽良知道陈鉴说的是心里话，亦是赌气话，摇头叹道：“殿下可曾想过为将来做点打算？”
　　陈鉴没想到恽良问这话，很意外：“咦！你跟着我随性惯了，这会子却关心起我的未来？论起我的未来，你比谁人都清楚，只讨灵州封地去度此余生便是也。”
　　“殿下当真甘愿在灵州过下去，没有其他想法？”
　　“没有。”陈鉴抬头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十年前君父为了我与大臣们争国本，可见君父待我总是好过其他兄弟，但最终是二哥入主东宫，君父的让步说明君父待我再好也争不过那些臣工，也可见我母亲在朝廷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个后宫的宠妃罢了。如今二哥在东宫也住了十年，十年的储君岂能说废就废。母亲也常提醒我，凡事量力而为，我既顺了母亲，绝不会再惹麻烦让她担心。”
　　“殿下这样说，奴婢也懂了殿下的难处。悦妃娘娘这样做总是有道理的。日后殿下去灵州做个闲散的王至少是安全的，确实好过那些争权夺利的。”
　　陈鉴嘲笑道：“我以为你能有什么见解，说到最后还是说回去了。”
　　“奴婢能有什么见解，左不过全是为殿下着想。”恽良叹道，“也只有在空无人烟的地方，奴婢才敢和殿下说这些话。”
　　“呵！你还会装深沉。你怕是闲得慌，没事我和胡侃打发时间呢——呵！你还别说，我们走了有半个时辰，怎还没到远眺亭？”陈鉴站住脚步，朝前方蜿蜒的曲道望去。从没觉得路这样长过，长得他的耐心也没有了，百无聊奈中拉住缰绳，“拿我的萧来！”
　　恽良忙从包裹里取出一根拴系飘穗的紫竹洞箫。
　　陈鉴丢下缰绳，举臂吹萧，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意境深沉宏亮、又淡雅渺远，旷达中自有本色融入，自成清家。
　　恽良不懂音乐，听不懂萧里的意韵，只觉音色太过婉绵，他从无半点听雅乐的闲情，只知道陈鉴是性情中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跟在后面忙前忙后也不知道忙的是啥……陈鉴那把文武七弦古琴产自南罗国，是宫里最好的一把，五年前皇帝从贡品里亲自挑选赠送给他的，这位殿下可宝贝着呢……
　　恽良尽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陈鉴一曲《妆台秋思》（1）吹完，本以为耳根可以清净一下，谁知这厢边箫音刚停，远远从另一个山谷里断断续续传来阵阵琵琶音，弹奏的却是汉代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声音嘈嘈切切，似珠落盘，婉转高音袅绕，跌宕起伏，响彻在千峦万谷间，又缓缓飘窜白云里，音小空远，却格外震人耳膜。
　　恽良不由转头看向陈鉴，只见他的神情从开始的惊讶慢慢转变成欣喜，“是谁在这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淡淡日影映在他的脸上，反射着柔和的光波，衬出他的眼眸晶亮，不由吟颂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2）
　　完了！完了！这下子别想到远眺亭去了。恽良暗暗叫苦。
　　待那琵琶声止住，果听陈鉴道：“这声音似从远眺亭右侧传来，该不会在鄣东山建元寺里？我们赶快去吧！免得那弹奏之人离去，岂不要错失机缘！”说着，也不管恽良脸色难看，就欲打马朝鄣东山而去。
　　“哎呀！我的殿下，您现在不能去？”恽良急忙上前拦住，“您约好了李垣在远眺亭上见面，这会子快巳时，也许他早在那里等着您呢，您要去了古元寺，是将他晾一边么？”
　　陈鉴笑了，“你瞧我，一听到好的乐音，就忘记先前要办的事。咱们先去远眺亭，再和李垣兄一起去建元寺。”
　　他一边上马一边摒耳细听，那琵琶还在奏《北方有佳人》，弹奏者不知为何只钟情此曲，弹完继续弹，连续弹了五遍。
　　陈鉴只饶有趣味听着，听着听着不由幻想那弹奏者会是一位佳人么？若是，她可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但闻周围之鸟声，更觉山峦之空寂，于是摆弄琵琶来聊解寂寞吧。又想起司马迁曾在《史记渔父》中写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字与音一起呈现于脑海，不觉痴了，不由夹马肚跑起来。马儿似通人意，跑得慢，他则再举管箫跟上琵琶的音调，边走边吹。
　　他刚吹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这句，那边琵琶声忽然停住，似乎也在惊讶萧音从何而来。
　　他暗暗笑了笑，停下吹奏，静观其变，过了半晌，琵琶声试探着再次响起，他立即举萧再和奏，旋即，琵琶声暮地止住，他也按住不吹。这样几个来回，彼此隔空打着乐谜戏弄一番，最后，弹琵琶人似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情，将琵琶一波接一波不停弹响，陈鉴的萧音便也不停紧紧跟上——顿时，琵琶和萧的声响齐齐充盈于山谷之间，回音不绝，断断续续，又穿透长空，一飞千里。
　　就这样，又行了几百步，余音仍绕崖，山鸣和谷应。恽良过半晌打一下马催促前进，一边暗暗念叨：弹琵琶的人啊，你弹完这首就不要再弹了吧，等我们到了远眺亭再弹行不？否则，我这位殿下指不定又搞个什么花样来！
　　那弹琵琶人似乎听到了恽良的求告，果然一曲完毕，未再弹起。陈鉴也断了萧音，满面欢喜和期待，“等会完李垣兄，我一定寻找到那琵琶人。”
　　千鄣山远眺亭坐落在闻名天下的伉俪潭的山崖上，当初建造时主要是便于禁军登高放哨巡安，后来天下太平，百姓路不拾遗，远眺亭失去了放哨功能，现主要用于皇室贵族登高观景，正对着远眺亭的是万川直下的伉俪潭瀑布，于是周围增加了两条宽阔的青石甬道，以便于车马往来。
　　李垣早已一个人独自坐在远眺亭石凳上，斜靠着石台举着酒壶饮得正酣，一双醉眼惺忪望着白带喧哗、清泉荡漾的伉俪潭瀑布。
　　远远瞧见陈鉴与恽良打马上来，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抬起手臂，双手合拢，垂首弯背拜下，“草民见过楚王殿下！”
　　“快免了！我说过日后相见不须多礼，李垣兄又忘么？——你知我素来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又难得见你一面，更不要那些虚礼。”陈鉴一边说，一边将马鞭朝恽良扔过去，迈开腿脚三步作两步朝李垣走近。
　　李垣这才抬首仔细看了看陈鉴，赞道：“殿下形容俊彦，越发风流倜傥！”
　　“李垣兄又赞我好皮囊，当真我只剩下这身皮囊了。”陈鉴自嘲。
　　“我说的恰是真心，殿下的容貌遗传娘娘，又有圣上的威严和龙脉。本朝若要选美男子，非殿下莫属。”
　　恽良暗暗白良李垣一眼，只觉心底泛呕。
　　陈鉴大笑道：“李垣兄此话差矣！若论美男子，我的七哥容颜可比潘安。”
　　“七殿下？——殿下这样说，我真想一睹真容。”
　　“七哥与我情深义笃，你真想见，等我安排你去见一见。”
　　“如此，我就等殿下的安排了。”李垣笑呵地应答，不轻易瞥见恽良朝自己投来厌恶眼神，朦胧中想起前些日子醉酒后是恽良送他回驿馆，那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可见恽良很不喜欢他。他也不恼，却笑眯眯地朝恽良点头示意，气得恽良咬牙切齿。
　　他二人这一来二去互动，陈鉴看在眼里并未当回事，只一弯身坐到石凳上垂眼道：“李垣兄何时去了建元寺听淳于彦法师讲禅？”又瞥见眼头的石台上有部钟绍京的《灵飞经》，突然心里一动，“早知我也去听听。”
　　李垣面露惭愧，叹声道：“淳于法师是当今陛下钦定的禅师，我还未有资格去古元寺听他讲禅，上次有幸聆听，还是托殿下的福。这本《灵飞经》是我五年前做抄手时私自留下的，平日里闲暇时就研磨研磨，好过虚度光阴。”
　　陈鉴听出他话里的失落，深知他羞于谈论过去迫于生计、只得凭借自己多年苦练而成的一点薄技为人抄经糊口的经历。他生于帝王家，体会不到此等苦楚，更没有放在心上，只道：“据说在抄写经文时，需有恭虔心，心无杂念、心平气和才能完全进入状态，甚至契入玄妙的境界方可将一本本经书抄录得出神入化。你有此经历实属难得。”
　　李垣听了这话，明白陈鉴在宽慰自己，心下着实感激。
　　李垣的故籍在本朝东域渤湖郡，本生在一个簪缨世家，后来父亲早逝家道便中落了。他为了生计在市井混过一段日子，很小就体会到世态炎凉，也学会了专营取巧，好在家中还留有一些薄产良田够他度日，他便常常混入一些私塾旁听，慢慢学得一些文章字句，习练出一手好字。少时就对外宣称自己胸怀大志，今时躬耕自给、含贫苦读，只为有一日功成名就，丹诏槐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惜命运多舛，且性格过于放诞，又好饮酒，讲话常常口无遮拦，得罪不少人，一直怀才不遇，心里非常郁闷，便变卖家里薄产开始四处游荡，拮据时就一边做些帮人书写信笺、抄录经文的活计度日，一边寻找机会谋划仕途。曾千方百计混入了京都上阳和越州官宦之家做起门客，起先那些人家听他谈古论今口若悬河，又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诗文字句也很特出，便留在家中做学馆先生教儿孙。谁知过了三五日，有学生批评说他自称儒门，却喜欢说些怪力乱神的话来混淆视听、污没少年孩童，不久就被人家赶了出去。直到今日仍在外漂泊，如今年过三十五，还孑然一身，居无定所。
　　此次来京都上阳是应陈鉴的邀请。一年前两人在灵州相遇，陈鉴当街被两个地痞无赖拦着索要钱财的时候，李垣仗着酒单胆上前劝阻行凶。陈鉴原不把这些游民放在眼里，正要执剑吓唬那些人，却见李垣一个文弱书生为他打抱不平，心里诧异也感动，打探出他在灵州长居，待召集灵州刺史派人抓起那些地痞无赖后，便请李垣道长春湖畔饮酒，这几番聚饮闲话，两人感情更深了。一同游览了清瘦含蓄、娇妍秀丽的长春湖，那时节长春湖烟柳雨巷，琼花遍地，好不迷人，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一言相吸，两语投缘，从此便成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