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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四章 空谷有声(3) ...

  •   李垣起先不知道陈鉴是皇子,只见他着装平常非富家公子模样,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羁气息,只当是个和他一样的落魄文人在灵州这烟花地寻找慰藉,直到和陈鉴分别时才知他的真实身份。他落魄数年,攀附权贵之心格外浓烈,从知道陈鉴的身份后便多了很多心眼,吸取前训刻意藏匿那些喜好胡言乱语的本性,精心撰写诗词讨陈鉴欢心,期待日后能谋个好前程。
      陈鉴就爱他风花雪月的诗文,在灵州刺史的府邸为他谋求了个主笔差事,谁知没过几日就因喝酒调戏灵州刺史府里的丫鬟惹事,这丫鬟本是灵州刺史买回来做妾的,只碍于陈鉴的面子也不好赶走李垣,陈鉴不会偏袒李垣得罪灵州刺史,这一闹李垣自是落不到好处,就主动辞了差事走人。
      陈鉴对李垣惹的事并不上心,觉得男欢女爱本平常,只是李垣找错了人,以后避避嫌就好。到底也惜他这点文墨,又将他推荐给恭州节度使黄闵韧做幕僚,让他离开灵州等待时机再做打算。节度使的僚属,常由节度使辟举,然后上报朝廷批准,因此李垣算是正式通过朝廷获得任命,名正言顺走入仕途,自是对陈鉴感激不尽。他这次进京一是为了赴任做准备,二是和陈鉴辞别。
      “此去北域路途遥远,本想让李垣兄在京城多住几日,可惜我受君父令将去浙、鲁二州。真是不巧!”
      自从与灵州刺史有了龃龉,李垣深知再不收敛日后与陈鉴这点交情也没了。此刻听陈鉴如此说,便正色道:“李垣能有今日全靠殿下帮衬。如今我仍一无所有,无以回报,倘若将来有机会再来京都,一定报答殿下的恩情。”
      “我早说过,你我单独在一起不要那些虚礼。只是凭你的才识做边将幕僚委屈了。”
      李垣满面诚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此等美景将在眼前,李垣还有什么委屈可言。”
      “听你如此说,我也放心了。不过边疆那种地方也不是你我能适应的。听说十五年前君父想指人任平恭节度使,许多人不愿到边塞吃苦都推辞了,只有黄闵韧主动提出去平恭,后来在边境打过几次胜仗,颇得君父信任。今日又有李垣兄主动请缨边塞,我非常敬佩。”
      “我此去仅为混口饭吃。殿下和黄大人有过几面之缘,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和黄闵韧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我母妃甚得君父宠爱,黄闵韧常从边塞带来礼物送与母妃,以求在父皇身边说点好话。母妃一向淡薄,自不会收,他就想到曲线救国,转而讨好我。我也不贪图钱财,更不喜欢他谄上欺下。然而人无完人,他虽粗鄙,却讲义气,我只喜欢他的义气,且喜欢听他讲一些边塞故事,故而有点熟悉。近年来遏浑那时常滋扰我朝边境,他忙于平息战乱回京城述职次数少了。我上次为你谋差事,正是在他今春入京朝贺时。我从来不求于他,他见我有求,就一口承应。”
      “让殿下与不喜之人打交道,真难为殿下!”
      “不过饶点口舌罢了。也是听你说过想去边塞历练,贡州不比大漠荒凉,且近些年黄闵韧开疆拓地,将那里治理得井井有条,李垣兄此去一应身家资耗不用担心少缺,君父对在曾平贡历练的人总有几分好感。于是我便留心了。姑且也是去一段时日,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再打听打听京中有什么好职位空缺,将你调到京来,那样我们能常常见面了。”
      话音刚落,先前的琵琶声又踏云而来,还是那曲《北方有佳人》,乐音像黄莺宛转的叫声在花底下流过,幽咽啼鸣,又像冰洁的泉水,清冷凝涩。
      陈鉴情不自禁以手抚耳,笑道:“适才我就听到了这美妙的乐声,以为从鄣东山建元寺传来,现站在远眺亭上听,却不像来自建元寺,而是在鄣南山。”
      “刚才我也听到了,咬弦很准,音色亦佳。我还以为是殿下弹奏呢,原来不是!——殿下说从鄣南山传来,可知那里住有何人?”
      “绝响观在那里,里面修行的姑子很多是先皇遗弃的妃嫔,还有因自家族人犯法被皇室子弟舍弃的女子,因此绝响观算不上囚所,但和囚所没有差别。”
      李垣眺望着淹没在众多山头中的鄣南山,早听说那里时有虎狼毒蛇出没,而高祖皇帝在鄣南山脚下的通天湖畔开建的围墙,将绝响观与外界完全隔离开,又增加了很多神秘感,为此那里很少有人踏足。
      “难怪!这曲子必哪位道姑所奏。想必弹奏之人曾倾国倾城,现被冷落,只好借琵琶打发时光。”
      恽良听了李垣的话,暗暗嘲笑李垣三十五岁还未娶妻,女子的心思倒会琢磨透彻,想必常在烟柳巷流连,现在借着酒劲更不懂含蓄了。
      陈鉴发现了恽良的神情,知道他又在暗地里嘲笑李垣,于是不动声色道:“李垣兄年华正茂,等仕途稳定必有佳人服侍在侧。哪像一些人,阴阳怪气,还喜欢遮遮掩掩,忸怩作做,那里懂得世俗之事。”
      恽良听了,气不打一处出。记得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只有六岁的陈鉴,他就扯住他的裤子说要看看他的臀部,恽良那里肯,死命提着裤子东躲西藏,两人从流晴宫的东边窜到西边,再从北边窜到南边,一直窜到纪悦妃跟前才停住。
      那天纪悦妃正坐在问心斋的桂花树下绣比肩,地上种着成片绿然然的马齿苋。数年来她对皇帝总是淡淡的,马上要过中秋节,后宫妃嫔都要为皇帝准备礼物,她却不会缺了礼数,便趁着日光赶着剪裁缝绣比肩打算作为礼物送给皇帝。
      “悦妃娘娘,快救救我!”恽良大呼,朝纪悦妃跑来。
      幼年的陈鉴顽劣不化,纪悦妃对儿子的性情了如指掌,等明白陈鉴拉扯恽良的裤子是为了证实他是不是净了身的内侍才这般不顾体统地穷追不舍,连忙起身肃目喝止道:“你是皇子,这样不守规矩!内侍便可欺负么?——还不快停下!否则关你进屋子罚写十遍《论语》(3)。”
      她这话很管用,陈鉴立马不再追恽良。以后,他一旦起了好奇心要看恽良的臀部,恽良只拿纪悦妃原话来提醒他。这招管用了四年,到陈鉴十岁,恽良再以这话做警告时,陈鉴满脸不屑:“现在别说让我抄写十遍《论语》,就算写一百遍,本王也能做到——你就乖乖让本王瞧瞧,从此便不再扰你!”
      听他一口一个本王本王的,说话的神情与那些成年皇子无异,恽良这才猛然意识到这位皇子已长大,不满足他的好奇心恐自己的日子难过,只好褪下裤子让他瞧。
      当陈鉴认真“瞧”的时候,恽良浑身像爬满了虱子臭虫,瘙痒难挨,就一直催他快点“瞧”,快点“瞧”。
      陈鉴偏偏慢点“瞧”,慢点“瞧”,“瞧”着“瞧”着,还生出许多感慨,只见他先缓缓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一声:“原来只比我少了一块肉呀——好没意思!”
      已经十一岁的恽良深知净身后的耻辱和无奈,早对当年送他入宫的父母恨之入骨,听到陈鉴的话委屈得很,哭丧着脸道:“呜呜!何止一块肉——呜呜!呜呜!”
      “哈哈!你还伤心呐!——哎,反正都这样了,你就不要难受了,你既跟着我,以后我定好好待你便是。”陈鉴嬉皮笑脸,言辞却很恳切,还有几分同情。
      听了陈鉴这话,又听他自称“我”,不再本王本王的摆架子,恽良感动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此后十年,陈鉴待他真的很好,只不改小时脾性有事没事会嘲弄嘲弄他,他也不恼,死心塌地伺候着别无二心。
      现在陈鉴又开他的玩笑,他不会真恼,只将不满情绪暗暗发泄到李垣身上。李垣不知道这些缘由,他已经半醉状态,举着酒壶左一口右一口对着壶嘴啜来啜去,又是性情中人,闻听那乐音婉转,实在迷人,实在迷人啊!
      若在平日,陈鉴肯定找话再调侃恽良几句,现在哪有心思管他,只凝神细听那琵琶声,眼眸还时不时地四处寻觅。
      千鄣山山谷繁多,此刻,琵琶声缓缓高了上去,忽然又拔了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奏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像又落到千峦万障中去了,且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腾跳起来,在千鄣山如游丝软絮般盘旋穿过,接着愈弹愈低,愈低愈细,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错了,这声音不是从绝响观来,像是从昆览湖畔的鄣宜谷传来。”陈鉴皱起眉头,怪就怪这里山谷太多,回音太多,他已没了辨识的方向。
      恽良笑道:“平日殿下听乐声,一听一个准,这会儿怎没了主意呢?”
      陈鉴朝恽良看了看,拍手呵呵笑道:“你都看出我耳朵失灵,平日里总说自己的耳朵灵光,那你就在前引路,带我们去访那弹曲人,如何?”
      恽良懊恼刚才多言,又没办法,这位皇子向来说到做到,尤其遇到喜好风雅之士、出众女子,他的热情就像船遇潮水般高涨,压都压不住。
      最要命的是已醉熏熏的李垣还不思量放下酒壶,偏毫无头绪地插上一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刚才听音色,曲意缠绵……很像——很像女子在弹奏。若……若我们寻访得到,说不定能遇上一位绝代佳人……”
      恽良瞪了李垣一眼:喝了酒还胡思乱想!没得见你迫不及待的样子!
      “李兄言之有理,咱们快去寻访!”陈鉴喜笑颜开。
      他平生最爱风月,此情此地,加上也爱好风月的李垣随他一起寻访琵琶人,真是一大乐事,于是命恽良牵马来,一边拉住李垣的胳膊下了远眺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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