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203、第三十一章 卿遁坤道（3）

　　她们继续朝千鄣山往南的方向驶去，待走到鄣南山下一个军马转运站，又有两名监臣前来接应。问了一位年长监臣才知这是宫里的规矩，在此地要增派人手送废妃上山，等送上去后他们就再回到这里。
　　天子对不喜欢的女人也不会放之自由，圈禁在绝响观也要保持忠诚。他们对章青砚极其客气，除了护送，还提供可口饭菜。
　　一路上，大道弯曲平坦，四野稻穗青青，成片番芋绿绿。因陇州有芙蓉国之称，走上三五里还见大块大块的荷塘，荷花早败落，成熟的莲蓬棕黑圆滑，夹在泛黄的荷叶间，甚是笃稳安定。成群来自西域、东土的商户骑着肥壮膘厚的骏马或乘着色彩斑斓的马车，熙熙攘攘往来而去。沿途百姓的家舍考究，篱笆齐整，院落里栽有瓜果蔬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们的车队十分素朴，平常不起眼，那几位押送的监臣又得章青砚礼遇，与马夫很快熟稔，所以一路上平平安安。
　　走过数座山、趟过数条水，千鄣山的主山脉终于矗立在眼前。
　　陈氏皇族对这群山脉颇为青睐。当年有人提出国都建在水陆便捷、物产富饶的越州，以为上阳虽是中原历代帝王喜爱的地方，但旧朝宫庭杀戮太多，比如当时的南罗国国王蒙承廖就死在这里，以致过于阴森有损帝王气。陈岳陵也有过犹豫，但一旦走过了千鄣山几个著名的地方，就笃定建都于此，连国号也起为“鄣”。
　　据说陈岳陵一位宠妃本是南罗的公主，因国破家亡被虏进皇宫为奴，时年三十五岁的陈岳陵偶然遇见，很快纳入后宫，竟然直接封为四妃之首的贵妃，在宫中享受的待遇与皇后无异。可是这位蒙承贵妃却坚守死理，一心只想回到故国旧土，如此荣宠恩泽也不为所动，几次三番不肯屈就陈岳陵。
　　为此陈岳陵大怒，气急之下令凡事忤逆圣意、触犯皇规的女子，或因自家族人犯法被皇室子弟舍弃的妻妾全部放逐出去修行。蒙承贵妃就被送出宫外的道观做了道姑。可高祖皇帝还舍不得美人，又把她安置在鄣南山的绝响观，以便自己常去探望。在陈岳陵的心目中，鄣南山是个世外桃源，将蒙承贵妃安置在这里，是圆自己与心爱女人的隐居梦想。谁知第一次到绝响观，又被蒙承贵妃拒绝，还遭遇到几个南罗人的追杀，未遂。陈岳陵以为是蒙承贵妃安排的刺客，从此对她死心，也对南罗人恨入骨髓。本打算赐死蒙承贵妃，谁知她从绝响观逃脱无影。后来有人在灵州见过她，但那时高祖皇帝已薨，圣祖皇帝陈源德以为一个弱女子先掀不起什么风浪，对此事不再过问，从此蒙承贵妃的下落成谜。
　　至此绝响观成为禁苑废妃所住，少有人踏足。后来鄣西山又成为丢弃宫中人犯尸首的地方，就有传说这两个山头危峰峻壑、猿径鸟道，还有虎狼毒蛇出没，因此鄣南山绝美的风景再也无人乐道和向往，反而成为一座人们臆测中的凶险囚所。而进入绝响观的人没有一个从鄣南山上下来过，因此外界对绝响观里的实况几无知晓，更加生出很多诡异传说，使人谈之色变、望而却步。
　　章青砚一行就沿着人们传说的危险山路朝绝响观盘旋而上。起初随行的监臣个个凝神聚气保护马车的安全，直到在忐忑不安中行走来过半路程，发现除了四周除了风声便是空寂，什么凶险也没遇上，这才稍为定心。只是这些山路越来越曲折险峻，兜兜转转行了两个时辰，才到了一片平石阔崖地带。
　　章青砚仰首望着那个曾在鄣宜谷遥遥隐约可见的道观，乌漆飞翘的屋顶在碧绿的树林中矗立，两道瀑布从观侧一个山峰上倾泻而下，有大雁结对飞来，徒留一片鸣声又不见了踪迹。
　　她也以为这里一片荒芜，残垣冷壁，衰草枯杨，凄凉无比，谁知走过万壑千流，曲廊竹道，听过激激水声，又见片片红叶漫天舞动，那个被人称为恐怖阴森的绝响观，竟然建造在这片仙境里！
　　“我们走错了么？”章青砚恍惚。
　　在越州就随行的一位中年监臣面脸狐疑地从兜里拿出地图，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又与身边一位同行的年轻监臣嘀咕了几句，最后仍不确定自己的判断，却听到军马转运站的那位老监臣肯定道：“没错，这就是绝响观。”
　　章青砚不由看住他，问：“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卑臣霍珽。”
　　“霍珽。”章青砚讶异，有点欢喜，“大人可是出自霍璜霍将军的霍家？”
　　霍珽笑了笑：“非也！卑臣在此地快三十年，名动京城的霍家是将门之后，如是卑臣本家，卑臣幸哉。”
　　“哦！”章青砚刚刚升起的希望登时全无，只继续刚才的疑问道：“大人所言为真？人们说绝响观不堪踏足，可这里的景致却胜似越州离宫啊。”
　　一旁的霄环凝眉沉思一会儿，问霍珽：“大人，以前来过绝响观？”
　　“是。卑臣曾送过先皇两位废妃、当今一位废妃来此修行。”
　　章青砚问：“当今废妃可是五年前被出宫的符才人？”
　　“是啊。可惜！符才人到这里就每日自服丹砂，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废妃到此修行不许自戕，否则株连九族，符才人每日服用丹砂是慢性自杀，大可作病死处置。
　　章青砚默然。这里景致再好也是废妃居所，到此的人有几位能善终的。据说符才人只是一言不慎被废，不想她如此烈性，用这方式了结了自己。
　　荃葙讶然：“我听说符才人是病故，怎会自戕——”发觉说错，忙道，“为何从未听说过绝响观原来景致怡人？”
　　章青砚与霄环也看向霍珽。
　　霍珽怔了怔，只对章青砚道：“太子妃，按照惯例，监臣不能随您上绝响观了。”
　　章青砚时刻谨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到陈询的安危，便让荃葙拿出钱银分别赠送给四位监臣，“几位大人回去吧！”
　　“是。”其中一位监臣接过钱银，低声对章青砚道：“请太子妃放心！我们等是太子殿下亲自派来的，回去后不会泄露这里半点消息。”
　　章青砚呆了呆，监臣们沿着回头路走下去后，反而对霍珽不放心：“霍大人——请留一留！”
　　正要下山的霍珽止步。
　　章青砚笑道：“霍大人能否讲讲蒙承贵妃的故事。”
　　“不止太子妃一人好奇，那年送符才人来，她也曾问起绝响观呢。”
　　霍珽似乎对她的请求不奇怪，缓了口气说道，“虽然来此的都是废妃，但是绝响观并非他人口中的不详之地，只不过有着冷宫的声名让人闻之胆寒。当年高祖皇帝将蒙承贵妃流放这里是为了保护她，只是蒙承贵妃不领情罢了。这也难怪，国仇家恨，谁能释怀。朝廷里又有许多大臣敌视南罗国，几次三番谏言杀了蒙承贵妃，高祖无奈，只好想出此法将蒙承贵妃藏在这里，还让人传言此地豹蛇豺狼遍地，以为十分凶险。人们信了，后来真的以为蒙承贵妃在此被折磨而死，渐渐也忘了这件事。高祖才有机会微服来此探望蒙承贵妃。但蒙承贵妃仍未曾忘记国仇家恨，真雇来杀手欲杀了高祖，高祖愤恨再也没来过，随着蒙承贵妃失踪，这段往事就此不为人道。高祖龙驭上宾前，特别下旨，以后历代流放的废妃直接送往绝响观，外人不能踏足。此后几代先皇将废妃都流放在这里，遵从上意也不去深究此地究竟如何。直到前年腊月，南罗又与我朝在边境激战，有人说前南罗国王蒙承倥在战乱中失去踪影，陛下派兵到鄣南山搜寻，但都心存忌讳，仍无人敢上绝响观。”
　　“蒙承倥早死在南罗王庭，是太子当初领兵前去与南罗作战，怎会有传说他流窜到鄣南山？”
　　“太子入主东宫，黔阴一带关于蒙承倥未死的消息却传得很久，甚至有人说在鄣南山见过蒙承倥，为此卑臣也曾被编入搜寻的队伍里。只是搜寻队对此不是很积极，大抵会因为出此主意的是礼部尚书储能，如今他的风评不好，所以搜寻这差事只延续了半个月就不了了之。”
　　“哦！”章青砚应答着，心底却想：真是无稽之谈，七郎曾对我说，当初在运南城下，鄣军对南罗王庭形成合围之势后，是他亲自令曹翩杀入南罗王庭，与南罗王太后合计杀了蒙承倥，才将南罗战事引向胜利。也为他得胜回朝很快被立为太子奠定了基础。蒙承倥死前南罗王太后就被各部落拥戴为王，但南罗王太后在位只月余就传位给了蒙承偬，才有后来南罗与我朝交好。朝野为此都以为太子在此战中以及战后稳定边镇功不可没，现在却有人造谣蒙承倥未死并流窜到京郊，这不是故意抹煞七郎的功劳？礼部尚书储能曾背叛父亲投靠袁辅政，由他们出面歪曲事实其心可想而知。
　　又想起陈询与她谈起蒙承偬，言辞里满是激赏。又说在他总角之年，时年十八的蒙承偬曾来京城朝贺，他与他就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胆识和才华倾慕不已。后因南罗出现变故，原本登上王位的蒙承偬转眼成为扣押在鄣朝的质子。后来蒙承偬只在京中与他来往，因陈询当时不受朝野关注，因此谁也不将他二人的友情放在心上，这也为他们培育深厚情谊创设好的机遇。陈询言下之意很想学习蒙承偬的长处，来化解危机四伏的处境，自然对有本领扫除奸佞之臣的异族大王格外佩服。为此，章青砚对蒙承偬也生敬意，只可惜她在嫁给陈询前，蒙承偬就回到南罗重新做了国王。
　　现在霍珽提起南罗，又想到陈询现时的处境，她很不放心，追问霍珽：“如今还有人提到蒙承倥，说他未死吗？”
　　“有。但陛下并没有令边军再去搜寻。”
　　皇帝治政的套路，章青砚从陈询日常对她所言也有耳闻，这也是她离开陈询后，时而惦记他的安危时而放心的缘故——皇帝对陈询是有不满，但对陈询却没有明显的厌恶。或许如张熙哲所言，皇帝已发觉到边镇节度使的跋扈与目无王法，想要控制却觉得晚了，而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所以是不会轻易再更换太子，要制衡和控制这些大臣们，只有对朝廷出现的派系采取左右逢源的手段，或让他们彼此内耗，最后不得不向皇帝求助。
　　“大人何时发现了绝响观绝非外界传说那样？”章青砚此话一出，就发现霍珽似乎不愿说太多，但她必须要从此地的人口中知道一些事，否则再过一会儿上了绝响观还不知如何应对里面那些人。
　　“刚才大人提到符才人，甚是怜悯她的遭遇，我想大人生而良善，可否也告知我一二——我很想知道我将要长久居住地，到底是个什么去处。”
　　霍珽这才道：“太子妃如此说，卑臣岂有不说之理。其实是卑臣一日下值无事闲来兴起，恰好母亲妻子儿女都住在古息庵附近，曾在此地策马漫步，后来迷路误入了绝响观，这才知道此地的幽妙所在。”
　　此话不知真假，章青砚也不好再问，只说：“大人回去后还对他人提起此处么？”
　　“高祖遗训，怎敢违背。卑臣虽为边末的禁军，却也是食朝廷俸禄的人，连家人一字也不敢提。再说，卑臣既是误入此地，说出去就是犯法啊。”
　　荃葙抢言道：“今日霍大人却对我们说起，不怕违背祖训，不怕我们告诉他人？”
　　霍珽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太子妃将在此修行，天长日久，就算卑臣不说，你们也看到此地究竟什么境况。也因为张驿将也是卑臣的主上。卑臣驿将之命护送太子妃，太子妃一定不会出卖卑臣”
　　听他还称她为太子妃，又听他提到张熙哲，章青砚感到欣慰，虽有些尴尬，但心情好了很多，笑道：“原来大人是张驿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