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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第三十一章 卿遁坤道(2) ...

  •   霄环点点头,走出房门招呼马夫,“姜叔说,那两位马夫是太子特别从仆寺里挑选出来的,这荒凉的驿馆里也只有他们能为我们壮胆了。”
      章青砚却道:“马夫劳累一日,明日还要赶路,不要叨扰他们吧。我与你一起去,无妨!”
      霄环仍不放心;“叫几位监臣一同前去?”
      “不用。”
      霄环为难:“姑娘几日奔波,力弱体虚,多些人手可防不测。”
      “命已至此,还有比这更坏的——这其中必有缘故,如果很多人跟着去,反而不妙。” 章青砚微笑,“不会有事的。”
      她们刚来到张熙哲居住在北面靠山的寓所前,却见房门大开、灯火通明,似乎知道她们会来。
      章青砚越发镇定,抬脚跨入门槛。
      室内点燃一根儿臂粗的蜡烛,张驿将正伏在案前垂首舔墨写字,余光瞥见她们的身影,也不停下,继续将“风云溢诈”剩余的“诈”字写完,才抬起头看向她们。
      “你来了。”他放下笔,双手合胸,身上的银灰锦袍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衣饰奢华,穿在他的身上却无半分奢靡。
      章青砚走上前两步,屈身行礼,“民妇章氏,谢过驿将大人厚待!”
      张熙哲听她自称民妇,不由叹道,“自古深宫诡异,不想你也没有逃过此劫。”
      章青砚听他说的奇怪,不由投出狐疑的目光:“您是——”
      “我是你父亲的故交。你年幼时我们见过,那时在隆州,你自然记不得了,我却记得你。嗨!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儿。”他满脸慈爱,发现章青砚满眼泪水,又道:“你应该叫我世伯。”
      青砚念及刚去世的母亲和远离故土的父亲及哥哥、嫂子等人,又见他慈心相待,越发哽咽不已。许是多日来的消沉,不是她一个才年过十九就被丈夫休弃的女子能坚忍的,她到底需要人的爱护,只是家破人亡,她没有可得安慰的去处,不想在这里遇见父亲的故交。
      张熙哲不多言,指着案台上的笔纸说道:“素闻你爱写字,也会对句,我有了上言,还没想好下句,你来补上!”
      写字需要心情,章青砚自然没有心情,却不愿违了他意,便走到案前,盯着“风云溢诈”四个字,良久,便契合自己的心境落笔写下四个字。
      “尘土满阆。”张熙哲细细咀嚼,知道她心境荒芜,此去前途惶惶,也只有这点灵感了。
      其实已属不易,到底与自己的前半句联系紧凑,自成一对,不由又是一阵叹息,“阆也,没有水的城壕。你心境至此,可见我适才的请求实在不当。看你握笔艰涩,也难为你了!不过——你离开东宫也不是坏事。世间大道,从未偏袒于谁,只是个人运数有异,祸福来至,看天时地利,也看人为。你可知不日就有一场大灾难,比没有水的城壕还要揪人心?”
      章青砚不解:“世伯,此话怎讲?”
      “古书有言,春秋时,孔子为鲁国司寇摄行相事,诛杀少正卯,孟子云国人皆曰可杀之。门弟子就向孔子进言问:少正卯是鲁国有名的闻人,夫子你治政就先诛杀他,难道没有失察吗?孔子说:天下有五种比窃盗杀人还严重的罪恶:第一是内心险恶却深藏不露;第二是行为乖张而意志坚定;第三是言论偏颇却辩才无碍;第四是认知邪恶而学识广博;第五是对作恶的人广施恩泽。这五大罪恶只中任何一样都应诛杀。少正卯一身兼有‘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五种恶品,是‘小人之桀雄’,如不早日除去,将会成为鲁国的大患。以前商汤诛杀尹谐,周文王诛杀潘止,周公诛杀管叔,姜太公诛杀华仕,管仲诛杀付里乙,子产诛杀邓析史付,这七个人,都是不同时而邪心相同,也不可以不诛杀。诛杀少正卯,是为国除奸。奸人能当道,是因为奸人表里不一,常常将最好的一面示于人前,是因为那些爱听奸人谄媚之主所纵容。”
      “世伯的意思,现时有奸人当道,奸人又具备五恶之凶,不可避免会危及朝廷。”
      “嗯。你能一听就懂,可见聪慧颖达,只是你身为女子,虽有家破人亡时,自身却尚未涉足真正的凶险,更未曾经历乱世,不会感同身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唯有让事情坏到底,方能使君主清醒,但这样要付出很大代价。我刚才与你说起那典故,是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的父亲,才有感而发。你去的地方是荒山僻壤,可那里却很清净,正好让你躲避纷扰。”他顿了顿,“你若挂念太子,就另当别论了。”
      他说得越发玄乎,章青砚只觉不详,心里确实对陈询十分挂碍,又被他窥见明白,便诚恳道:“世伯,青砚愚钝,又自小长于深闺。如今家破人亡,离家去土,惦记父亲与兄弟。世伯能知未来,可否对青砚说说缘由?”
      张熙哲似乎准备全盘告诉她,于是侃侃而道:“时下朝廷君昏臣佞,党争日炽,正臣夺气,直士咋舌。听说承昭殿里,常集聚一些王氏家眷,围棋赌酒到天明。很多大臣附作风雅,高谈性命,清论玄微,或摆弦弄谱,馔养乐人,把天下百姓痛痒置之不闻,反说诚信为蠢,固理为笨,理财为浊,朴质为污。谄谀在侧,善议阻塞,则家国危矣!如今皇帝和王贵妃奢侈享乐,虽还未到国库入不敷出的地步,但也离亏空不远了。我在越黔馆驿二十年,来往宾客无数,流言也入耳无数。有的话被人说多了或听多了,便是真的了。眼下我朝鼎盛,可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越是走到顶端越是危险。我这里来往的弁夫走卒,都说那贡州糜烂成风,那些将士在荒凉的地方舒服日子过久了,怎不贪念京城的繁华,怎不欲求更多的享乐?世人皆知黄闵韧要反,也无几人警示,貌似天下臣民天天专司其事,实则不知深浅,过一天算一天,真有大事来临,多半会作鸟兽散,只有陛下被蒙在鼓里。”
      章青砚暗暗吃惊。他居然说的是当前朝廷大事,所言的却无半句吉语。这才回忆起幼年父亲对她说过,有位故交是个高人,精通奇门八卦,料事如神,年轻时性情古怪,看不得那些官场丑恶,不愿入仕,便装疯买傻拒接黔州太守的邀请,只隐居山野不出。但他名气太大,以致皇帝也有耳闻,便强行让他做了越黔馆驿的驿将。去年父亲又与她谈起此人,说甚是欣慰故人二十年经营驿馆与自家产业做得风生水起,还说日后有机会带她到故人所在的驿馆。当下没有闲情雅兴陪着父亲会故人,却是自己潦困至此终于见到了这位高人。
      张熙哲甚是忧国忧民,也为聊慰她心,继续道:“你父亲到元州赴任时,曾在深夜来此,与我见过一面。”
      “世伯见过父亲?!”章青砚哽咽,“父亲身体可好?”
      张熙哲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身体、心情皆不好。对我说,为了重振章家,将来会设法回京。他到底惦记你,说你去了绝响观会万分辛苦,托我照看你。我与他交情深厚,当然克允。”
      章青砚想起父亲最精通官场弯弯绕绕,为何这次败得一塌涂地?既然父亲与张世伯见过面,定也说起其中缘故。于是便询问张熙哲。
      张熙哲心里还有隐情,只是受人所托不能告诉她,只道:“我即便能预测一点,可如今很多事不可对你说。明日你且安心去绝响观,好好保重自己,日后有机会再与你细细陈说。”
      章青砚主仆三人回到驿馆上厅,收拾妥当后在被褥里躺下。荃葙白天忙于收拾,精神早不济已睡着了。霄环与章青砚还无睡意,就于榻上盘膝对着说话。
      “姑娘,听了张驿将说的,奴婢就想起这一两年的光景,却十分相信了。”
      “嗯?”
      “在相府,奴婢曾偶然听大人自言自语过,他说忧心悄悄然,为群小所怒。越是人多的地方,小人成群,那就足以令人忧虑。可见,天下之大,忠奸同存。大人做了中书令后,也如孔子一样有诛袁氏的决心,而袁氏也咬住大人不放,彼此较量了多年,最后还是被袁氏算计。大人和大公子被定罪,落井下石者岂会就此罢休?如今太子受袁氏压制,袁氏又被黄闵韧牵制。如张驿将所言,黄闵韧要反,自古以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陛下投膏止火、以汤止沸,恐也来不及。只是大人作为当朝宰辅,难道不知黄闵韧要反么?为何不在朝堂上弹劾黄闵韧?这次袁氏打击章家,大人也没有做更多的努力去对付,似乎任由袁氏攻击。然后,太子很快决定与姑娘仳离,这不很奇怪?”
      “现在想来,一切好像安排好似的。”章青砚眼眸泛起一丝清光,难道被废出宫也是陈询安排好的,还是父亲安排好的?联想刚才张熙哲说此去绝响观,虽在荒山僻壤,却能躲避世争纷扰……,张熙哲在此接待她,是因为父亲的嘱托……
      “对,大人像似在赌什么?” 霄环点头道,“姑娘你想,大人为官谨慎,能一路顺畅做到宰相,几人能比?可自从袁氏把持朝政,大人就如遇天敌。袁氏处处针对我们章氏,姑娘嫁给太子后,袁氏的攻击尤甚,袁氏蓄意排挤,还不是因为当年扶持忠王昶不成,太子与他素来不亲近,担心日后不得善终。袁氏势力庞大,太子自入主东宫,行事作为更受管制,陛下猜忌,大臣钳足,处处、时时在考验着太子。袁氏借此嘟嘟逼人,太子难以招架也是必然。然而当前的形式就是如此,尤其王贵妃还在宫中,陛下里外听谗言,大公子又触犯了戒令,如此,只有受人宰割。”
      章青砚想了想,甚是有道理:“眼下确实如此。父亲被贬,或许也不是坏事。只是元州为烟瘴地,父亲身体可熬得住么……”
      霄环亦忧:“如果大人只是被贬也是大幸,倘使被贬了还有人惦记,就不好了。大人的性格,姑娘清楚得很。”
      章青砚颔首:“父亲素来外弱内强,外温内刚,他岂能就此受辱不再追究?他又倔强,我担心还有事发生——可是,巧伪不如拙诚。霄环,父亲不当之处就在平日里过于伪装,又太过虚荣,以致我也被他蒙在鼓里。“又叹道,“他终究是我的身生父亲,我敬重他,他被贬,我于心不忍啊。”
      霄环曾失去所有亲人,经历自家的官侯府门一败涂地,很能体会章青砚此刻的心情,于是又温言劝慰她几番,最后叹道:“若论为他人着想,姑娘为何不为太子想想?都说人情薄似云,风景疾如箭。太子却有情有意,奴婢也是第一次遇到呢。”
      章青砚抿住嘴唇,眼睛看向室外,月透窗棂,薄云飞空。中秋将至,窗前菊花正悄然绽放,轻轻的夜幕下,满枝的灿烂。
      “七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时这光景,真是年年岁岁不相同。”她默默念叨,到底已经离他越来越远,日后再见与否,看天命,或靠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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