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笑忘书1

79、两难

　　陶秋岚是被刺目的阳光唤醒的。她坐起身来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真真切切的确认自己真的是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间小屋里。可又觉得一丝陌生。她愣了一会儿才察觉，陌生的原来是这满室的阳光。皇甫子谦待的地方一向是拉着厚厚的窗帘，她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从昏暗中醒来的日子。
　　皇甫子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怕是这样的光亮也害的他没法适应吧。
　　红玉在门外听到动静，轻轻的唤了一声“少夫人”，得了陶秋岚的回应，便端着热水进到屋子里来，一眼瞥见陶秋岚来不及遮掩的红痕，忙尴尬的低下头。陶秋岚更是难堪，想起昨晚皇甫子谦先是发狠后又温柔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恍惚。
　　红英进来的晚，见两人都有些尴尬的神色，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岔开话题道：“少夫人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陶秋岚只觉得乏累，也没有什么胃口，“不拘什么吧。”见红英倒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便开口询问道：“你第一次到江南来，吃的住的都还习惯么？”
　　红英听陶秋岚如此关心自己，心里感动不已，脆生生回答道：“都好都好！”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又撇了撇嘴：“就是侍卫们看的紧，走到哪都要盘问好几遍。”
　　红玉怕陶秋岚担心，便打趣道：“不过就是从隔壁院子到这里的两道门而已，哪里就好几遍了。怕是值班的小哥见你长得水灵，找机会跟你说话呢。”
　　其实陶秋岚早就注意到了，自从回到临阳的那一刻起，红玉整个人便好像轻松了起来，她不再像在江北时那样时时紧绷着，戒备着，现在的她是放松的，甚至会这样开玩笑，那是回到自己所熟悉和信赖环境的一种惬意。
　　陶秋岚只是忍不住的想，为什么自己反倒轻松不起来呢？这是她的家，她魂牵梦萦想要回来的家，为何她反倒更加患得患失起来了？
　　陶秋岚微微的摇了摇头，仿佛这样便可以将脑中那些奇怪的想法赶走。“红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有什么想见的朋友亲人，便去看看吧。红英喜欢热闹，我让父亲安排人带你出去逛逛。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守着了。”
　　红玉倒是愣了一愣，看了看陶秋岚一脸平静的样子，倒不像是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不由暗暗怪自己多心。一旁的红英已经抢先开了口：“少帅临出门前叮嘱我们要好好伺候少夫人的。再说，要论逛街，还是咱们汝州城更好一些……”
　　陶秋岚的思绪还停留在她的前半句话上。“他出去了？”
　　红英看了看陶秋岚，不知她为何会如此吃惊，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转头向红玉求助。红玉手帕打湿了递给陶秋岚，一边答道：“今天上午安排了少帅与陶总司令的正式会面。”
　　陶秋岚对于那些政事并不感兴趣，她只是一方面担心皇甫子谦的安全，一方面又想着他见着陶锦麟，难免会想起皇甫晟彦的死来，心里只怕不会好受。红玉见她面露怔忡的样子，以为她是在介意皇甫子谦没有将自己的行程告诉她，便又加了一句：“少帅见您睡着，便没有打扰您。晚上陶总司令在府里设宴招待，少帅下午会回来和您一起过去。”
　　陶秋岚应了一声，想了一下又问道：“是谁陪着他去的？是蒋副官么？”
　　红玉摇了摇头。“好像是一个姓赵的侍从陪着去的。蒋副官就在前院呢。”
　　陶秋岚心里惦记着他，早餐也没有吃多少。陶世卿见她面带忧色，以为她与皇甫子谦闹了什么别扭，可来来往往都是皇甫子谦的人，又当着潘蕙梅的面，自然不便多问。潘蕙梅和潘蕙芬本就和陶秋岚生疏，一顿早餐吃下来，饭桌上竟然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陶秋岚觉得从没有过的孤单和寂寞，仿佛回到了她出嫁前的光景。那时候她很少与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偶尔的几次也是这样沉默不语。她曾经见过没有她的时候他们吃饭的样子，小宇闹着，潘蕙梅训着，父亲虽然话不多，可也是一派和乐的样子。陶秋岚觉得自己是个闯入别人家的不速之客，格格不入且大煞风景。久而久之，她也就更不愿意与他们一起吃饭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孤单和寂寞是不是因为皇甫子谦不在身边的关系。其实他在家吃饭的时候并不多，又一向秉持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并不多话，况且他气场一向足，慢慢的她也习惯了，通常是两人默默的吃着饭，他偶尔会将她喜欢的菜夹到她的碗里，她起身为他添上一碗浓汤，一切自然而然，温情脉脉。
　　其实这样的场景她在江南也曾拥有过。那时候母亲还在世，她记得当时父亲和母亲便是这样，一餐一饭，平淡而幸福。
　　“我想去看看母亲。”
　　潘蕙梅闻言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她将筷子重重的搁在了碗沿上，正要发作，猛然间想起面前的陶秋岚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女了，她虽然背对着门坐着，可也知道外面院子里站满了江北的士兵，而他们，正是为了保护陶秋岚的。潘蕙梅敛了敛面上的不快，阴阳怪气道：“晚上总司令设宴招待我们，这个时候去什么坟地，也不怕晦气……”
　　潘蕙芬见陶世卿要出声喝阻，急忙先一步拉了拉潘蕙梅的袖口，示意她住口。潘蕙梅虽然心里不痛快，可碍于形势便也收了声，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陶世卿，又冲着陶秋岚翻了个白眼，气哼哼的坐在一旁。陶世卿顾不上她，转头问陶秋岚道：“你一个人去？不和姑爷一起？”
　　陶秋岚不知道该不该和皇甫子谦一起，也不知道皇甫子谦会不会答应和她一起，可又不想让陶世卿担心和难堪，便含糊道：“他今天有事情，以后我再和他一起去。”
　　陶世卿也猜出了一二，搁下碗筷，一边起身道：“那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潘蕙梅已经一把将他拉住，又用力将他拽着坐下，尖着嗓子道：“总司令请客，你不趁此机会好好去露露脸，倒净想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问你，给总司令的礼物你备好了么？”
　　陶世卿尴尬的看了一眼陶秋岚，又不敢对潘蕙梅发火，他最大限度的反抗，不过就是嘟囔了一句“不可理喻”。陶秋岚不想让父亲为难，便宽慰陶世卿道：“父亲忙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蒋弘文听说她要出门，也愣了一下，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后，神色微微松了一些，可到底还是有些为难，本想要劝阻，想了想又将话咽了下去。他留了日常巡逻的侍卫和一些暗哨，其他的人都集合了起来，又嘱咐一个侍从官见着皇甫子谦告知他们的去向，这才去请陶秋岚。
　　陶秋岚倒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阵仗。她看着满满两卡车的士兵，想要取消行程也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两辆卡车一前一后护着她的座驾，向城外飞速的驶去。
　　车子停在山脚下，再往上便是崎岖的山路，汽车上不去，陶秋岚也不愿意让汽车这样呼啸上去，便下了车，又吩咐那些士兵不用跟着，一个人缓缓的向山上走去。
　　蒋弘文却不敢放着她一个人，留下一车士兵原地警戒，自己带了另外一队人远远的跟着。好在现在是初春，山上的植被还不算茂盛，一眼望去，倒也算能看的清楚。
　　他远远的看着陶秋岚停在一个矮矮的土堆前面，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风将她的旗袍下摆吹得不断翻飞，因为隔得远，更显得她的身影小小的一个。蒋弘文眼睛都不敢眨的盯着那个身影，生怕下一个瞬间，那个小小的身影便会被风吹得消失不见。
　　这片山坡迎着风，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葬在这里的也大多都是贫苦之人，所以墓地大多简陋，可即便如此，最荒凉的还是陶秋岚面前的这一个。陶秋岚看着杂草丛生的坟茔，看着墓碑上已经略显斑驳的母亲名讳，忍不住伏在坟头哭出声来。
　　远处的蒋弘文看不到陶秋岚的脸，却可以隐隐的听到她的哭声，不知为何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可他不敢上前，只是这样远远的望着，听着她极力压抑的哭声，呜呜咽咽。
　　过了好一阵，陶秋岚才拼命抑制了自己的哭声，她默默垂着泪，伸出手去轻轻的将那些杂草一一拔去，一边低声说道：“母亲，我来看您来了。”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仿佛是当日陶母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就站在她面前，微笑着听她讲起在学校的趣事。“我哭是因为太久没有来看您，母亲不要替我担心。我成亲了，他叫皇甫子谦，改日有机会我带他来见您。”
　　她将那些干枯的杂草拢到一旁，又开口道：“他待我很好。他家里人也待我很好。他有个大嫂，每次看见她我便总是会想起您来。可是奇怪，她与您明明很不一样。”陶秋岚止住抽噎，就势坐在坟堆旁，像是从前无数次靠着母亲的肩膀一样。“母亲，虽然旁人眼里他权势滔天，可我知道，他其实也是个可怜的人，我看着他总是觉得心疼。因为我知道，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伤心和为难，好多都是因为我……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过的开心一点。他应该遇到更好的人的。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辅佐着他的人，一个能为他生儿育女，让他不再那么孤单的人。”陶秋岚鼻子又是一酸，她拼命抑制自己的酸楚，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什么都给不了他，还总是惹他不开心。我好像又惹他不开心了……”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陶秋岚以为是蒋弘文来催她，赶紧擦干了眼泪，一回头，登时便愣在了原地。
　　因为是与陶锦麟的正式会面，所以皇甫子谦穿着一身戎装，陶秋岚看着他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来，忘记了说话，甚至忘记了站起来，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像是梦境般恍惚。
　　皇甫子谦看着陶秋岚红肿的双眼，还有被风吹得发白的双唇，一声不吭的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就势扶着她站了起来，又脱下自己的帽子，解下腰间的皮带和枪套，在陶秋岚的错愕中，郑重其事的跪了下去。
　　陶秋岚拼命止住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紧紧的攥着大衣的衣襟，那是她最熟悉的，最安心的味道，让她心疼的想要流泪的味道。
　　墓碑上是他熟悉的字体，他知道，那是她写的。可他不知道的是，当日她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是如何强忍着丧亲之痛，一字一字和着血泪写下这墓碑，又是如何不吃不喝的跪在这荒凉的坟地，不论昼夜的为母亲守灵的。
　　那个称呼，从他八岁那年便再也没有叫过。他以为今生都没有机会了，却没有想到对着这样一个从未谋面的妇人会这样轻易的说出口。
　　“母亲，我叫皇甫子谦。”他将随身带着的糕点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摆放整齐，一边继续道：“这些东西是从家里拿来的，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其实我早就该来的，可又怕您知道我的那些混账事不原谅我，所以一直拖到现在。秋岚跟着我，害的您也不能常常见到女儿，只怕您是更不会原谅我了。”他话音轻缓，语速又极慢，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做。他带着她千里迢迢的回来，她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可他带着她回来了，让她能有机会再次与父亲面对面的说话，能有机会再见一见孤零零的母亲。虽然他和她生着气，可她对他却是感激的。
　　他也不应该这样的。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江北叱咤风云的少帅，受万人敬仰和拥戴。他身上还穿着那象征着无限尊荣的军装，那是只有他才能穿的款式，全江北独一无二的款式。可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却跪在这样一个孤零零的简陋的坟头前，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的话。
　　他与陶家有着杀父之仇，这样的仇恨让他失去了什么，让他承受了什么，她是最清楚的。可却偏偏也是他，就这样屈膝跪在一个曾经冠了大半辈子陶姓的女人坟前，看不出半点的犹豫和抗拒。
　　陶秋岚看着他跪在母亲的坟前，心里百转千回，明明闪过无数的念头，却偏偏一个也抓不住。她手忙脚乱的想要去扶他起来，连大衣滑落了也顾不上，仿佛再让他这样多跪一秒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皇甫子谦站了起来，就那样定定的看着他，眼底是深不可测的意味深长。陶秋岚不敢去看他，只怕多看一眼，她内心满满的感动、愧疚、心酸还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便都要随着眼泪溢出来了。
　　皇甫子谦缓缓的捡起那件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又转过头去，对着那块墓碑淡淡的说道：“可我必须把她带走……”顿了顿，又斩钉截铁的重复道：“我必须带她走！”说完，朝着墓碑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径直拉着陶秋岚向山下走去。
　　他走的越来越急，陶秋岚被他拉着，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像是感觉到了身侧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皇甫子谦又渐渐放慢了脚步，陶秋岚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忍不住回头又山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或许真的是最后一眼了。
　　“等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再回来！”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陶秋岚的耳朵都有些发木。她知道他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可她还是用力的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山下的阵仗却比她来时要隆重的多。不光有蒋弘文带来的人，还有五六十个身穿江北军礼服的士兵，想必是跟随皇甫子谦从会面现场直接过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在这一排排墨绿色中，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尤为显眼。陶秋岚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陶致远，皇甫子谦更是没有想到。他只是感觉手心中的那只柔弱无力的小手仿佛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他的心也像是被她攥着一般，止不住的抽了一下。
　　他忍不住的想，过去她是不是也曾经这样，无数次的被那个人牵着手来到这里，将她的软弱、伤痛，没有半点保留的交于他人，然后坦然的接受那人的慰藉，全然不同于面对他时的犹豫和退缩？
　　他转头看了一眼陶秋岚，将她的震惊和慌乱尽收眼底，手不自觉的收紧，面上却扯出了一丝笑意。“刚刚结束的时候陶总司令没见到陶总参谋长，脸色很是难看呢。我还替总参谋长作保，说准是因为我任性妄为，无端的给总参谋长平添了许多麻烦。看来果然是这样。”
　　陶致远虽然晚来了一步，却正好看到皇甫子谦下跪的一幕，心里的震慑并不亚于蒋弘文或者那些面面相觑的江北士兵。他看着陶秋岚小小的身影笨拙的将皇甫子谦扶起，看着皇甫子谦牵着她一步一步从山上下来，看着他霸道而挑衅的看着自己，一瞬间斗志尽失，只剩下心如死灰般的绝望。
　　可心却是疼的，那样的疼痛不是因为面前这个男人那从不掩饰的独占欲，而是因为他身侧的那个瘦削的身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竟然会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皇甫子谦，目光中满是仓惶和担忧，仿佛在她的眼中，面前这个男人的喜怒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他想起李亦宗说的那句“在乎”，只觉得心闷闷的发疼。
　　这样的小心翼翼和满心在乎，在那些久的就像上辈子的过往，她却从来没有施舍给他过。
　　“保护皇甫少帅的安危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谈何麻烦？”陶致远将目光从陶秋岚身上收回来，淡淡的回道。“倒还是我照顾不周，晚来了许多。”他停了停，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还是要提醒少帅，像今天这样不事先通知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发生的好，毕竟这里不是汝州，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我也担待不起。”
　　“怎么会？”皇甫子谦尾音上扬，语带轻松：“不是还有总参谋长么？连这儿都能跟来，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说完拉着陶秋岚，掠过陶致远便径直上了一旁停着的汽车。昏暗的车厢里，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