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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故地 ...

  •   当火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陶秋岚才真正明白所谓的近乡情怯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甚至不敢向窗外望一眼。蒋弘文派人送来了衣物,只说是有一场特别的欢迎仪式,其他的并没有多透露,也不知道是不是皇甫子谦特意吩咐的。可陶秋岚顾不上去想这些,她机械的任红玉和红英帮她穿戴整齐,梳发化妆,自己只望着桌子前那面小小的镜子出神。
      敲门声轻轻的响起,陶秋岚却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猛地回头。她的样子倒让红英也吓了一跳,急忙跑去开门。蒋弘文也感觉到了屋子里气氛,他望了一眼陶秋岚,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很快便又低垂眼帘,恢复了他一贯的恭敬模样,开口道:“少夫人,请!”
      陶秋岚不见皇甫子谦,心中百味杂陈,却又不想被人看出什么来,只低着头往前走。刚走到包厢尽头的铁门处,门口站岗的士兵“啪”的一声立正站好,陶秋岚这才恍恍然抬起头来,视线便定在铁门那一头的那抹挺拔的身影上。
      皇甫子谦一直望着她。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那是她并不常穿的颜色,配上盘起的头发,越发显出几分成熟的韵味来。只是身子依旧纤瘦,头又微微低着,竟有一丝弱不胜衣的感觉。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一侧的玻璃窗照进来,隔得那么远,皇甫子谦仿佛也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那抹阴影。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中满是不知所措,可脸上却明明是沉静的,维持着她江北少夫人的尊严和体面。皇甫子谦心里不知为何一揪,他上前两步站在她身边,靠近她一侧的手臂微微弯着,而她的一只手穿过他的臂弯搭在他的小臂处,一切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车厢门口,站台上的人群中便是一阵骚动,无数的闪光灯对着他们,在一下一下的光亮中,不远处的一个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遥遥与她相望。
      陶秋岚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那片闪光灯照的一阵阵发黑,眼前的人群便如梦境一般的不真实起来,四肢百骸也全部失了力气,那只搭在皇甫子谦臂弯的手不受控制的缓缓垂了下来,便如她的心一般,再也无法控制一分。
      她以为那是没有尽头的深渊,明知无望所以放弃了挣扎,却没想到会在下一个瞬间便落入一个温暖而强劲的掌心里。她尤不敢相信,下意识的顺着自己的手臂向下看去,那只手开始只是紧紧的攥着她的手腕,明明那样疼,陶秋岚却只觉得心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放开她的手腕,手掌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手指穿过她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握,再也没有放开。
      陶秋岚缓缓的抬起头来,她站在他的身侧,只能看到他刚毅的侧脸,一如她无数次看过的那样。她知道他并不开心,可他却突然微微笑了出来,那是属于江北少帅的笑容,客气而疏离。
      他并不看她,只是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迈下了并不高的那几级阶梯,缓缓站在了陶致远的面前。
      她不敢抬头,目光所及便是眼眸低垂下的那一方小小的世界。只见一只手伸到了皇甫子谦的面前,皇甫子谦也伸出手去,两只手握在一起的那个瞬间,闪光灯再次响起。她看着他们轻握的手松开,又看着那只手似是犹豫了一会儿,又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仓皇的抬头望去,心里莫名的一阵酸楚。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她甚至十多天前才刚刚见过他。可他又是全然陌生的,清瘦的脸上全是她从未见过的落寞,望向她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挣扎。他戴着江南军装的大礼帽,帽檐下露出了白白的一角,陶秋岚仔细一看,竟然是纱布的一角,她的心里不禁一抽,眼眶便不由自主的红了。
      她想要伸出手去,可那只手还被皇甫子谦紧紧的握着,她不敢挣扎,甚至是感谢他一阵大过一阵的力道,可以掩盖她此刻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却突然松开了对她的桎梏,温热顿失,也似乎带走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用力的握紧拳头,好一会儿才又松开,缓缓伸出手去,轻轻的握了握,很快便又抽了回来。
      陶秋岚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可就在这样恍惚和错杂的时候,她也时刻记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被人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来。
      无论是陶致远、皇甫子谦,还是更远处那些记者、侍卫,甚至是那些明天透过报纸查看新闻的人,她站在皇甫子谦的身边,站在陶致远的对面,她的那些胆怯、愧疚、戚惶和心酸,一切的情绪,她都必须小心收藏,妥帖安放,不愿也不能被窥探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来。
      皇甫子谦和陶致远并排走在一起,而她站在皇甫子谦身边靠后一点的位置,手被他紧紧的牵着,就这样穿过欢迎的人群。直到坐上了车,将一切喧嚣都隔绝在黑沉沉的车窗外时,方才发觉,她竟然连腿都是微微发抖的。
      她的脆弱和伪装一丝一毫都没能逃脱皇甫子谦的眼睛。她瘦瘦的身影缩在后座的一角,像个慌乱无措的孩子。皇甫子谦只觉得心疼却无力,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烦躁,随手略带粗鲁的解开了脖子处的一粒纽扣。
      汽车四周都站满了戒备的侍卫,司机也是一直都跟着皇甫子谦的,虽然见惯了大场面,可此刻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只听见车门轻轻的两声叩击,一长一短。那是车外那些侍卫传来的暗语,说明一切检查妥当。司机这才发动汽车,在前后车队的夹击中快速向前驶去。
      因为沿途都戒了严,车队没一会儿便停在了下榻的饭店门口。双方的士兵哗啦啦下了车,整整齐齐的排在街道的两侧,蓝色的和绿色的穿插在一起,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充满着防备。
      蒋弘文见前面车上的陶致远先下了车,这才也下了车,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皇甫子谦却坐着不动,“不住饭店了,回陶家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蒋弘文却变了脸色,也顾不上规矩,低着头探进车子里,声音都焦急了几分。“少帅!”
      皇甫子谦却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斩钉截铁的又说了一遍:“回陶家!”
      皇甫子谦下达什么命令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子重复过。蒋弘文知道他此刻心情不悦,更是知道他向来说一不二的性子,可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少帅,那边鱼龙混杂,我们事先又没有安排过,万一……”
      皇甫子谦不耐的摆了摆手。“你只管去跟他们说,他们自然会安排。”
      蒋弘文自然知道,皇甫子谦所说的陶家并不是陶锦麟的府邸,而是陶秋岚的家。他不着痕迹的望向陶秋岚,只见她也是一脸不解的样子,目光正向他看来,显然也不知内情。蒋弘文赶紧收回目光,也不敢再劝,直起身来向陶致远走去。
      这里是临阳最繁华的街道,昔日的联合饭店名流云集、门庭若市,此刻竟然一个客人也见不到。如此等级的安保,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皇甫子谦的身份,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江北出于安全而提出的要求。想必双方都是花了不少心思的,难怪蒋弘文会那样为难。
      陶秋岚见蒋弘文先是跟对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了什么,那人明显吃了一惊,朝他们车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走到饭店门口站着的陶致远身侧耳语了几句,陶致远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却并不发作,只是紧紧的盯着他们的车子,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沉沉的车窗玻璃,直直的落在陶秋岚的身上。
      她明知自己不该开口的,可还是忍不住道:“这里的条件是最好的……”话还没说完,皇甫子谦已经一把推开车门从另一侧下了车,只留下她越来越低的声音,怯怯的,无声的散落在密闭的车厢里。
      皇甫子谦觉得自己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的,心中的嫉妒和猜疑在听到她的劝阻时膨胀到了极点,他怕自己再多呆一秒,就要忍不住爆发出来。她的心里有一杆秤,他清楚的知道她每一次的愧疚和两难,却还是止不住的去猜测,自己和那个人,到底谁对她来说更重要一些。可越是在意,他就越是胆怯,胆怯到不敢去面对哪怕一丝一毫的讯息。
      皇甫子谦见蒋弘文面有难色,陶致远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反倒心里畅快了几分,漫不经心道:“看来我是给陶总参谋长出难题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轻松的问道:“还是陶总参谋长回去请示一下陶总司令?”
      话音刚落便见陶致远猛地变了脸色。一旁的那个副官模样的人不安的望向陶致远,却见陶致远微微笑了出来,表情也是一贯的温润模样,如果不是他跟随陶致远多年,注意到他衣袖下紧握的拳头,他几乎就相信了,陶致远此刻真的只是心无嫌隙的与皇甫子谦在说着一件最稀松平常的小事。
      “怎么会?皇甫少帅都不介意,我自然也没意见。”
      一旁的蒋弘文心里暗暗一惊,他状似无意的看了一眼皇甫子谦,只见他神色如常,丢下一句“陶总参谋长有心了”,转身便走。蒋弘文赶紧跟了上去,只瞥见他紧绷的下颌,张扬着此刻的怒意。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想是已经安排妥当,陶致远才上了车,车队掉了个头便向城西快速驶去。陶秋岚知道那是哪里,心里却更加忐忑,像是被浸在醋缸里,酸的发涨。汽车一路驶入熟悉的街道,陶秋岚将身子微微探向车窗,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凝望。
      街道上空无一人,沿街店门紧闭,可陶秋岚却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店铺的位置,每一个街坊的身影。巷口的铺子卖的阳春面最好吃,卖面的张妈也很是热情,每次见到她都会笑嘻嘻同她打招呼。再往前是一家小小的药铺,坐诊的大夫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先生,每次他神色凝重的摸着自己的胡子的时候,都是陶秋岚心里最低沉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母亲的病似乎又加重了一些。
      街景呼啸而过,她仿佛看到那个扎着长长辫子的少女,脸上是明亮的笑容,她小心的避开那些追逐打闹的孩童,紧跑几步拉住一位中年妇女的手,满是撒娇道:“母亲,今日教国文的老师夸我了呢!”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回来的一天。明明一切如旧,可偏偏一切又都变了模样。当日那个明亮的少女哪里去了,总是站在门口微笑着迎接她的母亲又到哪里去了?陶秋岚将窗帘放下,热泪已经红了眼眶。
      昏暗中,只觉得一阵温热覆在她的手背上,她不敢去看,生怕一个抬眼,眼泪便会流了下来。
      汽车缓缓停下,那只手再没有放开,牵着她下了车,让她终于找回了一丝勇气,可以抬起头去看看那扇熟悉的家门。
      许是已经得了消息,陶世卿带着潘蕙梅、小宇、潘蕙芬还有其他下人早已经在门口候着,陶秋岚一直压抑的泪水终于在见到陶世卿的那一刻难以抑制的流了出来。她紧走几步上前,呜咽道:“父亲……”
      自从潘蕙梅嫁进来之后,她与陶世卿便生疏了起来。无论再苦再难,她都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也再也没有像以前那般亲昵的扑在父亲怀里,撒娇嬉闹。她强迫自己长大,强迫自己坚强,一个人在孤立无援中苦苦扛起所有的艰难心酸,她早已经忘了该如何向人诉说,忘了该如何寻求帮助,却偏偏对着这个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的人,这个头发斑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放下了一切的伪装。
      这一声“父亲”,包含着她多少的委屈和孤寂,恐怕除了她,再也没有人会知道。
      陶世卿看着陶秋岚从车上下来,本就心里酸楚,见她又这样久违的扑倒自己怀里抽噎不止,再难自持,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一旁的潘蕙梅见父女二人抱着哭成泪人,反倒将自己晾在一般,心里更不自在。她瞥了一眼车旁站着的那个长身玉立的俊朗男子,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用力推了推一旁的陶世卿,拔高了声音道:“老爷,皇甫少帅还在等着呢!”
      父女二人这才止住眼泪,陶世卿讪讪道:“是,看我,到底是老了……”陶秋岚也强压下心里的戚惶,转而涌起浓浓的不安。
      皇甫子谦对陶家……
      她不敢想。
      她回过身去,正欲向皇甫子谦走去,却见他已经迈步走了过来,如同在江北每一次他回家时那样,拉着她的手,站在陶世卿的面前,声音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的道:“岳父!”
      这一声“岳父”让在场的人全都愣在了原地,陶世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结巴的应了两声,陶秋岚本已止住的眼泪却又再次落了下来。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和酸楚,只有她知道,他的这一声“岳父”,到底放下了什么,又想要迁就什么。
      周遭的那些或嫉妒或艳羡或玩味的眼神,她再也不想去管,只是安然的任由自己被他牵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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