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笑忘书1

5、刺客

　　离开临阳城的那日，天空仍然弥漫着细密的小雨。陶秋岚最后一次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虽然这里带给自己的记忆中，痛苦的远远多过于幸福的，但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而从今以后，就连这样一间小小的容身之所都没有了。她不光要寄人篱下，而且是跟一个陌生的、甚至是敌对的人一起。
　　多么荒唐！
　　而更讽刺的是，负责陪她北上的人竟然会是陶致远！
　　陶秋岚在红色盖头下听到熟悉的声音时，几乎有种想要跳车逃走的冲动。
　　她用尽了所有的方法来说服自己接受要远嫁的现实。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就当做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每个人都翘首企盼的和平与安宁，或者仅仅是为了陶致远，为了他有可能会接手的这江南十二省的锦绣河山，牺牲她的婚姻，又何妨？
　　可她的自我催眠里，并不包含要在他的注视下嫁给别人！
　　仿佛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陶致远从前排位子上转过身来，凑到她的耳边，隔着盖头对她低低的说道：“秋岚，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陶秋岚知道，所谓的“一直”，也不过是火车上的这短短的两天时间而已。
　　过了这两天，她与他，就算变成陌生人，也成了一种奢望。
　　火车站早就聚集了大批的中外记者。按照临阳城的习俗，新娘子在入洞房前是不能给旁人看到真面目的，所以一到火车站，她便被春桃搀着急匆匆的上了火车，只留下陶致远被那群记者团团围住。
　　问的无非是对联姻的看法，答的无非是同心合作，共创辉煌。
　　陶秋岚一进火车包厢，便忙不迭的摘掉那碍事的盖头，春桃想要阻止，可看陶秋岚脸色不好，也只好默不作声的替她将盖头收了起来。
　　收好了盖头，却见陶秋岚正要脱下那一身繁复的喜服，春桃大惊失色，“小姐，喜服不能随便脱的！”
　　“不换了它，难道我要两天都穿着？”陶秋岚没好气的说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任性，可她就是想要反抗，即使是在这样无济于事的小事上头。
　　“快到那边的时候，我会再换上的。”她看春桃为难的样子，语气也软了些。
　　换上了平素穿惯的那种式样简单的旗袍，陶秋岚觉得自在多了，连心情都跟着稍微轻松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她的反抗，终于成功了一回。
　　敲门声响起。
　　陶秋岚看到陶致远的那一刻，短暂的得意感瞬间烟消云散。
　　陶致远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可能是没料到她这么快便会换上这样素淡的衣服。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了起来，这才对着门口说道：“进来吧。”
　　进来的姑娘年纪看上去应该和春桃差不多大，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可却比春桃沉稳的多。从刚才开门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一直打量着陶秋岚和包厢里的环境。直到陶致远让她打声招呼时，才微微福了一福，不卑不亢的唤了声：“皇甫少夫人！”
　　陶秋岚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唤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她既觉得难堪，又觉得害怕。
　　她有点无措的望向陶致远。陶致远显然也对这样的称呼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对着她笑着说道：“父亲说挑几个得力的人给你陪嫁。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些，可作为我们陶家的女儿，该有的派头总不能丢，所以就帮你选了红玉。她从小一直跟着我，你要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她，她会想办法联系到我的！”
　　陶秋岚听他这样说，不由的多看了红玉两眼，却见她也正直直的迎上自己的目光，丝毫没有丫头该有的拘谨。
　　司令府她虽然不常去，可逢年过节总还是会陪同父亲过去应个卯，所以对司令府里的丫鬟婆子总还算称得上脸熟，可这个叫红玉的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陶致远说是从小便跟着他的，陶秋岚便想着，有可能是跟在他生母身边伺候的人。又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便也不再多问，将她留在了身边。只交待春桃要多多照顾和提点她。
　　可才过半天，陶秋岚便发现，或许应该反过来，让红玉提点着春桃才对。可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缘故，她做事很麻利，也很有分寸，反倒是春桃第一次出远门，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感，总是惊叹连连。一会儿兴奋的说：“小姐，快看，火车从山中间穿过去啦”，一会儿又说：“小姐，原来这火车上也有厨房和厨子啊，害我还怕会挨饿，偷偷多拿了好几盒桂花糕”！
　　陶秋岚虽然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可因着对未知命运的担忧，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的，根本无法像春桃这样轻松的欣赏周边的一切。
　　又不忍拂了春桃的一番好意，便也强作欢笑的和她闲聊了几句，一转头，便看见正在一旁收拾衣服的红玉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似乎也被春桃夸张的表情和描述所吸引。
　　陶秋岚心想，原来她也会有这样小女儿的神态。对她的印象倒好了起来。
　　白天有春桃的热闹，终归还好打发一点，可一到晚上，包厢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四下寂静无声，更显得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单调而响亮。
　　陶秋岚躺在床铺上，只觉得胸闷气短，便索性坐了起来。出于安全的考虑，窗子早已经被封了起来，她只好摇摇摆摆的走到门口。
　　门才刚拉开，陶秋岚便看见一个黑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快速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本来是打算出来透透气的，虽然并未与那人有什么正面的冲突，可还是被吓了一大跳，不由的惊呼出声。
　　春桃和红玉就住在她左手边的包厢里，而右边的包厢则是陶致远。几个人听到她的叫声，纷纷推门出来，接着便是离她包厢较远的那些侍卫们，也都纷纷端着枪便冲了过来。
　　陶秋岚没有想到第一个看到的竟然会是红玉。
　　只见她身上的衣服都穿戴整齐，眼睛里也还是透露着一如既往的冷清，并无半点睡眼惺忪的样子，像是根本就还没有合过眼。
　　陶致远的一身深蓝色军装还半披在身上，他也顾不得穿，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陶秋岚身边，先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没有受什么伤，这才问道：“怎么回事？”
　　陶秋岚看到这样兴师动众的场面，有点不知所措。
　　“刚才有个黑影跑了过去……”
　　其实她也并不确定，也有可能是自己一时没有防备，才受了惊吓，有可能只是一个侍卫，或者只是火车上的乘务人员也不一定。
　　陶致远向身旁跟着的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带着一群侍卫哗啦啦撤了下去，只留下四五个守在过道的两侧。
　　陶秋岚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吆喝声，心里更加不安起来。
　　“致远哥，让他们别找了吧。也可能是其他车厢的人从这经过，是我太敏感了。”
　　“秋岚，这火车上所有的包厢都是我们的人，包厢与前面的普通列车之间又有餐厅隔着。更何况，这包厢两端都有侍卫站岗，怎么会有其他不相干的人经过？”陶致远恨恨的说道：“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就真的敢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我们陶家人动手，公然违背墨迹未干的停战协议！”
　　“你是说，那人是江北的人？！”陶秋岚提高了声音，惊魂未定中带着不敢置信。她原本以为，即使那人并非普通的乘客，也不过是一个觊觎他们财产的飞贼而已。他们这一群人浩浩荡荡，难免引人注目了些。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人要的不是他们的钱，是他们的命！
　　也是，普通的毛贼怎么会招惹官军？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可以轻易地绕开戒备森严的守卫？
　　当初安排房间的时候，陶致远便将她的包厢安排在正中间，他自己和春桃护在她两端，再往外则是随行的侍卫。为了保险起见，甚至在普通乘客中还安插了一些便装的侍卫。她还觉得陶致远太过谨慎，现在想来，竟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可她想不明白，她如果出了事，那皇甫子谦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如果不想接受这段婚姻，当初一口回绝了就是，何至于现在这样大费周章？
　　她的视线落在陶致远和他身旁那些神情紧张的贴身侍卫身上，顿时明白了过来。
　　只怕那人要的，不是她的命，而是他的！
　　如果那皇甫子谦要的是一个陶家的女儿结婚的话，即使自己死了，陶司令自然还会找其他人来代替。就算不是真的姓陶，那还可以收个义女，这样的事情，纵使在古代，也是层出不穷，并不稀奇。他并不能因为自己的死就能摆脱联姻。
　　但陶致远不一样。陶司令就两个儿子，大儿子陶明清虽然是司令夫人所生，但传闻并不受陶锦麟的喜欢。虽然得到司令夫人以及一众旧部的支持，但并非就是铁定的接班人。陶致远虽然是庶出，但这些年跟随陶司令身边，慢慢也赢得了一些肯定。如果他死了，那不仅会加剧江南十二省现有的动乱，更是铲除了一个有力的敌人，等陶司令百年之后，江南就再也不是江北的对手了。
　　一群人正在沉默间，一个侍卫抱着一个包裹样的东西跑了过来，俯在陶致远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陶致远眉头紧蹙，脸色也越来越差。
　　听那人说完，他考虑了片刻，转头对她说道：“秋岚，你先回包厢。我来处理！”
　　“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不管之后会怎样，最起码现在，她与陶致远，是站在一起面对共同命运的两个人。
　　“侍卫们发现了炸药，估计是那人想先来探探路，还没来得及安放炸药，就被你撞见了。”陶致远握着她的手，安慰她道：“秋岚，你莫怕！我断不会让旁人伤害我们半分！”
　　说完，转头对侍卫严厉的命令道：“给我查！仔细查，看有没有还有其他的炸药！还有那个人，我就不信他能插翅飞了不成！”
　　陶秋岚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她虽然听陈婉之说他为人狠辣，却不曾想到，他竟然如此不择手段，视生命如草芥！那么大的一包炸药，死的不光是她和陶致远，恐怕半数的其他乘客都会受到连累，如果再引起火车翻覆，整列火车恐怕都难有生还的人！
　　那都是无辜的生命啊！
　　而他呢？轻轻松松就可以推的干干净净。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因为他即将过门的妻子也在火车上，谁会去杀害自己点名要娶的妻子？
　　陶秋岚无力的攀附着包厢的拉门，可仍是止不住的发抖。
　　上天对她何其残忍！她究竟要嫁给一个怎样的恶魔！
　　一旁的红玉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过来扶着她一步步走回包厢，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喧闹。
　　天一亮，火车就会到达汝州城，她就要与那个人拜堂成亲。从此以后，无论他们多厌恶对方，她与他，注定就要这样纠纠缠缠一起一辈子。
　　直到一个人死去。
　　敲门声响起，虽然很轻，可秋岚还是不自觉地抓紧了红玉的手。可想想外面那么多侍卫，红玉被自己抓着又没办法去开门，这才松开。
　　进来的是陶致远，身后还跟着春桃。
　　“秋岚，我让春桃冲了点茶，你喝点压压惊。”
　　红玉听他这样说，看了一眼陶秋岚，便拉着春桃一起离开了。临走前轻轻的带上了门。
　　“查到了吗？”
　　“还没有，可能已经跳窗逃走了。”
　　陶致远递给她一杯，自己也端起一杯，却并不喝，只是放在嘴边慢慢的闻着，似是有什么心事。
　　陶秋岚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他一向最注重礼法，以他的性子，断不会支开春桃和红玉，与自己单独待在这里。
　　更何况，外面都快翻了天了，他如果不是有事要同自己说，不会撂下那么重要的事情，陪自己在这喝茶的。
　　“致远哥，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说？”
　　陶致远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有些许的诧异，停了片刻，才下定决心。
　　“秋岚，你觉得红玉怎么样？”
　　陶秋岚没有想到他会提起红玉，莫非他怀疑她？
　　“很沉稳。”陶秋岚仔细回忆与红玉为数不多的相处机会，回答道。
　　“事情你也看到了，我们有心求和，对方却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早作打算，先下手为强！”
　　“这与红玉有什么关系？”
　　“红玉有些功夫。原本我只是想让她陪着你，你要有什么麻烦，她也可以保护你！可现在我想让红玉趁着入皇甫家的机会，帮我打探点那边的消息。”
　　“秋岚，这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她现在毕竟是你的丫头，而且我怕万一她出什么事，会连累你，先告诉你，你好有个准备。”
　　陶秋岚虽然早就看出红玉不是一般的丫鬟，可她竟然能担当这样的重任，还是让自己对她另眼相看，也生出了一丝敬佩。
　　与遇事只会逃避的自己相比，红玉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
　　“现在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江南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无法自保。更何况，我也是陶家人，我不会看着陶家就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
　　陶致远听她这样说，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凄苦的表情。“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司令夫人所生的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阻止你嫁给旁人，也就不会让你卷进这样的事情里了。可秋岚，我没有办法，还要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冒这样的险。秋岚，你什么都不用做，交给红玉就好。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她，我要有事找你，也会让她通知你的。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你就可以早一天回来。到时候，我们就抛下一切，做一对闲云野鹤！”
　　陶致远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