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笑忘书1

134、裂痕

　　皇甫子谦拖着疲累的身子下了车，一抬眼，便看到廊下陶秋岚的身影。汝州的秋天，夜里极为寒凉，她也不过只披了一件半长的开司米毛衣，整个人在鹅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显得颇为单薄。
　　皇甫子谦只觉得心里一暖，却又是一沉。他快走两步上前，一边解下了自己的大衣罩在她的身上，一边揽着她往屋里走，“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知道她是在等他。在过去的好长一段时间了，她都是这样等着他的，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接过他的衣服，然后相携着去餐厅吃饭，或者就在客厅里闲聊。
　　只是这样的温情，皇甫子谦已经好久都没有感受过了。自从开战以来，他与她之间虽仍如往常一样相处，可她好像再也没有这样翘首以盼的等着他回来了。
　　她甚至是躲着他的。好几次她其实并没有睡着，可无论是他说话，还是他主动抱着她，她都没有回应。
　　“我有话跟你说！”
　　皇甫子谦揽着她的手稍稍有些僵硬，可他脚步不停，脸上也满是笑意，“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陶秋岚闻言索性停下了脚步。皇甫子谦扶在她腰间的手感受到了她的拒绝，只能无力的垂了下来，可他的脸上仍是笑着的，“不如边吃边说吧，我有些饿了。”
　　一直跟着二人的华叔适时出声提醒：“夫人吩咐厨房一直热着呢，我这就去……”他抬眼去看，只见陶秋岚只是站着并未说话，而皇甫子谦脸上的笑意也是渐渐消失不见，只能识趣的收了后半截话，安静的等着皇甫子谦的吩咐。
　　皇甫子谦摆了摆手示意华叔下去。华叔虽然心里担忧，可也知道皇甫子谦和陶秋岚的脾气，又看了一眼皇甫子谦，便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还关上了大门。
　　皇甫子谦重又笑了出来，语气也如平常般轻松，“有什么急事，”他指了指一旁的沙发，“也得坐下来再说吧！”
　　他这样的一派闲适让陶秋岚更是觉得不满，“江都……”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被皇甫子谦出声打断，“家中不谈国事！”
　　“昊龄！”
　　皇甫子谦缓了缓自己的语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现在没法儿与你解释……”
　　“那要什么时候？是等那些人全都死了，还是要等临阳被攻破了？”陶秋岚的话里全是失望，“开战至今，我从未问过你半句，因为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跟我说。可无论如何，我一直都相信，信你并非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
　　“那你便一直相信我就好，不要问……”
　　陶秋岚轻轻笑了出来，“我还能相信你吗？你也曾救死扶伤，为何如今会冷血到这种地步？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何其无辜？”
　　皇甫子谦怒意横生，“他们是否无辜与我何干！我既没有让他们得病，也不曾下令绞杀，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生在江南，怪他们自己……”
　　他看着陶秋岚脸色惨白，心里也在责怪自己的口不择言，只能强压下怒气，缓了缓道：“秋岚……”
　　陶秋岚向后退了一步，“是啊，要怪只能怪我们生在了江南，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煎熬……”
　　皇甫子谦心下懊悔，上前一把便将陶秋岚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岚岚，我们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吵了好不好？抛开陶家的关系不说，南北统一不也是你所盼望的吗？等到天下大定，这些过程，哪怕再苦难，也都是值得的。”
　　“你使了这样的手段，难道还指望着能赢得天下吗？”陶秋岚的双手紧紧的攥着皇甫子谦的手臂，满脸恳切的哀求道：“昊龄，你不要再错下去……”
　　皇甫子谦知道，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看他的，认定了他就是一个嗜血无情狠辣暴虐的军阀，是一个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刽子手。可没人敢这样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就连军部里像姚世元那样的人都不敢看着他说话，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怕他，都来指责他，唯有陶秋岚不行。她这样满是失望的神情，僵硬着拒绝的身体动作，还有这样严厉而无法反驳的指责，都让他生气的快要发疯。
　　“这是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室内一片死寂。
　　陶秋岚像是被他扬高的声音镇住了，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细细分辨他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皇甫子谦只觉得心里更加慌乱，比刚刚陶秋岚义正言辞的指责他时更觉得心慌。他想要去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去拉她的手。刚一动，陶秋岚就像被吓到一样的退后两步，仿佛他是个骇人的怪物，又像是那可怖的瘟疫，要躲得远远的，方才安全。
　　她嘴角微微向上，可很快又无力的下垂，伴着惨白的脸色，像是要凋零的海棠。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她又退后了两步，“如此，我便与你再无话可说了！”
　　这一晚的皇甫府，漆黑如常，却无人入眠。

　　陶秋岚那日之后便没有再见过皇甫子谦。华叔说他到前线去了，要几日后方才回来。又见陶秋岚脸色不好，不敢说更多，硬生生的将那句想要劝两人的话给咽了回去。
　　陶秋岚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关于皇甫子谦的事情，她也没有精力再去想。就在皇甫子谦离开没几天，前线传来消息，飞行大队在执行任务中遭到了江南的炮击，一架飞机坠毁，而机上的飞行员，正是刚刚来到前线不久的孙亚清。
　　皇甫子谦在前线亲自签发了嘉奖令，追封了孙亚清，又授予孙达民象征最高荣誉的金虎勋章，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可再多的荣誉和功名，也换不回自己唯一儿子的性命。孙家陷入了无限的悲恸之中。
　　同样痛不欲生的还有秦正敏。也是这个时候，赵氏和陶秋岚方才知道，原来秦正敏对孙亚清竟然存了这样的女儿心思。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有人知道孙亚清是不是也以同样的深情回报了她。可无论多炽烈的情感，多深重的情意，面对生死，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秦正敏像是彻底被击垮了一般，每日里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沉默不语，赵氏和秦正海也束手无策。
　　孙亚清已死，哪怕秦正敏再伤心难过，她也不过只是一个爱慕孙亚清的人而已，甚至连公开在他灵前痛哭的资格都没有。世人只知道，一向和颜悦色精神抖擞的孙达民一夜之间华发丛生，黑色长衫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影，站都站不稳，像是一下子连魂魄都丢了一般。
　　江南却是欢欣鼓舞。战机的残骸被当成了战利品进行游街展示，孙亚清的遗骸也被扣留了下来，最后逼的皇甫子谦不得不妥协，用多名江南的战俘做交换条件，才换回了他的灵柩。
　　江南的做法更加激怒了孙家，激怒了江北，激怒了秦正敏。他们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只能转移到陶秋岚的身上。皇甫子谦远在前线，秦正海不敢大意，并没有让陶秋岚出席孙亚清的葬礼，对外只说是赵氏身体抱恙需要照顾。
　　陶秋岚也不愿因为自己的关系扰了逝者的清静，所以并未亲自到场，只是与皇甫子谦以夫妻的名义送了挽联。可她心里却不是不难过的。她与孙亚清虽无深交，却有救命的情义。在陶秋岚的印象里，孙亚清一直都是温文尔雅豁达宽厚的，更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而不是出生入死的军人，莫说是驾机打仗，就连当初出现在那条骚乱中的陋巷，都显得格格不入。
　　可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死亡，没有人能够置身之外，幸免于难。它会让人变得坚强，也会让人变的麻木，更会让人变的疯狂。
　　秦正敏本就不喜欢陶秋岚，现在对她简直是恨之入骨。陶秋岚不愿刺激她，也不愿让秦正海和赵氏为难，所以更加小心谨慎，每次只有当秦正敏不在家的时候，才会来见赵氏一面。
　　上天总是慈悲的，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又给你一丝希望，让你可以稍稍喘一口气，有力气舔舔伤口，然后继续走下去。
　　几天之后，赵氏顺利生下来了一个女儿，这是陶秋岚这么些天来，唯一觉得值得安慰和欣喜的事情。
　　孩子算是早产，赵氏身体又一贯不好，秦正海无暇兼顾，便安排了秦正敏暂时住到别院里去。这也方便了陶秋岚，她几乎每日都到秦家去。其实哪里需要她帮什么忙，秦正海一早就准备了产婆奶妈照顾着，她每日来来回回，不过是硬找些事情做罢了。
　　许是因为前线战事胶着，皇甫子谦并没有赶回来，只是打了电话回来细细的询问了赵氏和孩子的身体状况，又嘱咐了李大夫日常照顾着，哪怕明知道陶秋岚就在旁边，也没有多说一句。陶秋岚也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照旧忙着手头的事情。
　　赵氏几次想要劝她，可每次说起皇甫子谦，陶秋岚总是换了话题，或者就只是一副怔忡失望的样子。赵氏不想她难过，又想着两人暂时分开冷静冷静也好，所以也就不再多说。
　　白天嘈嘈杂杂，日子过的倒也算快，只是到了夜里一个人的时候，陶秋岚方才知道，原来汝州的夜，这么长，这么静，这么冷。
　　长到她已经将这些年来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事情全都细细的回想了一遍，外面的天还是一片黑。
　　静到她能清楚的听到院子里执勤哨兵的脚步声，还有每天固定时候，楼下只响一声的电话，以及华叔刻意压低的通话声。
　　冷到她将被子裹了又裹，似乎仍能感觉得到身侧的空旷处袭来的风，冰冷的将自己包围。
　　她每天都在这样的漫长、寂静的、冰冷的夜里等着天亮，因为天一亮，春桃便会敲门进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楼下便会出现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的佣人，她也可以与赵氏一起逗弄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就这样看似安然的度过又一天。
　　她强敛起飘忽的思绪，对上赵氏有些担忧的目光，愣了一愣，方才问道：“大姐说什么？”
　　赵氏心里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一个人在家，每天又这么辛苦的跑来跑去，不如这些天先搬过来吧！”
　　“哪有什么辛苦……”她话还没说完，楼上便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震的陶秋岚都微微一抖。小床上的婴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赵氏急忙将她抱了起来，轻轻的摇着安抚，一边一脸愧疚的观察着陶秋岚的神色。陶秋岚拿了一个拨浪鼓逗着孩子，一边道：“我去叫奶妈来……”
　　赵氏一把拉住她，“她刚吃过奶，不饿，哄哄就好了。”隐约听到楼上秦正敏的谩骂声，以及佣人们小声的劝解声，欲言又止道：“正敏骄纵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陶秋岚微微摇了摇头。孩子哭声渐渐止了，满脸都是泪痕，让陶秋岚说不出的心疼。“她伤心难过，我能理解。”
　　赵氏见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更是不忍，“再伤心也不能一味刁蛮，迁怒旁人！孙少爷的事是一场意外，谁也不想的，更不能赖到你的头上。”
　　陶秋岚点了点头，想对着赵氏笑一笑，可咧了咧嘴，硬是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像是早就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微笑一样。赵氏见她这个样子，更是担心，“我这边虽然人手众多，但毕竟都是外人，你过来，我也好有个伴儿。”她知道陶秋岚的顾忌，又补充道：“正敏今天就是回来拿些东西，她不住这里。”
　　陶秋岚略略顿了顿，点了点头，“大姐如果不嫌我麻烦，那我便先搬过来。”她望着赵氏怀里吮吸着手指的婴孩，像是解释一般，“我晚上还真是想她呢！”
　　陶秋岚也不耽搁，趁着孩子睡觉的功夫，跟赵氏告了别，说是回家收拾贴身衣物去。只是这一走就是大半天，直到天黑了都没回来。赵氏也未作他想，只当她有事耽搁了，又见天色渐暗，便让吟翠给皇甫府里挂了个电话，说形势不太平，让陶秋岚明天再来。
　　她不知道，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汝州城里已经闹翻了天，陶秋岚不知何故当街晕了过去，警备司令部全城戒严，只知道是在搜捕一个女人，至于那女人是谁，犯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