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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野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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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荀放,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元姮来希腊不到一个月,独自漂泊异乡,语言不通,饮食不调,兜里钱迅速变少,本就娇弱的身躯哪里负荷得起这般生活,几近垮掉。
是心底的不平之气,是倔强,是不甘,驱使她咬牙坚持。
她想从废墟里长出新的自己。
在一个被饿醒的清晨,她艰难地爬了起来,拖着沉重无力的身躯,沿着海岸线奔跑,跑得浑身如水洗,上气不接下气。
当时的状态,用荀放的话来形容,就是:“我咋一看你,像个红肤女鬼。再看,以为你遭遇了打劫。”
元姮因为一针见血的“鬼”与“劫”,多瞧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跑。
跑到海水边,把自己的劫,一笔一划用力写在沙滩上,再抬腿踢踏海浪,像勾魂的鬼一般,将它们悉数冲刷走。
荀放尾随其后,看着她的举动,看到她写在沙滩上的字,瞠目结舌。
他感叹道:“我以为你要想不开,结果却是——狗男人和中国菜。”
话落,迅速解开背包,拿出酒和肉,“山西汾阳杏花村酒,内蒙古手撕牛肉干,吃不吃,聊不聊?”
元姮气喘吁吁,接过牛肉干,“我吃肉,你喝酒。”
荀放没有异议,仰头灌了两大口酒,冷不丁地说:“我失恋了。”
简单四个字,炸了开场。
元姮默默撕下一块肉干,放在嘴里狠狠地嚼。
她轻轻眨了眨被汗水打湿的睫毛,目光望着快要日出的远方,说:“我家破——”人亡两字随着牛肉咽下去,不知是何种滋味,只是慢吞吞地继续,“破产了。”
“她是我的初恋。”荀放再次灌酒,“从校服到婚纱,我们原本是要结婚的。”
“家里原本的积攒,”元姮用牙齿撕扯肉干,“什么动产不动产,值钱的,不那么值钱的,都卖了。”
“她喜欢旅行,这些年,我们一起看遍大江南北,走过东西半球,曾经约定要来希腊拍婚纱照。”
“爸爸曾说,要陪我一起到国外发展,他失约了,是我的错。”
“今天,我为履行约定而来,哪怕已经分手,哪怕只有我一个人。”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犯错犯傻,爸爸不会再打骂。”
…… ……
太阳渐渐从海面升起,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一个喝光了酒,一个吃完了肉。
现在回想起来,元姮感到那就是两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失意鬼,因磁场相近遇上,沟通效果为零,却诡异地合拍,聊得来。
她觉得好笑,便笑了。
荀放立刻提防起来,“你这一笑准没好事,怎么的,还真想试试绝交?元姮,我跟你讲,做人不能那么狗。”
元姮没有解释,笑着将怀里的沙包分给身边的孩子们,介绍了一些玩法与规则,便让他们自由活动了。
时近傍晚,紫外线减弱,来沙滩休憩放松的人逐渐增多。
希腊生活节奏缓慢,与其说是懒,不如说是更懂得享受自然与生命的馈赠。
五年过去了,元姮适应又不适应。
她提着鞋,沿着沙与浪的边界走。
荀放跟在后面,有感而发,“你可以啊,把一份工作做得如此开心、自由。论状态,这比你上一份,上上一份工作都要好。”
“我上一份工作是什么?”元姮憋着笑。
“景点讲解员啊,当时你巴拉巴拉,汉语、希腊语、英语流畅切换,我还给你端茶递水了。”
“不是图书翻译吗?”
“……你到底背着我换了多少工作?”
“大概比你换女朋友的次数多一个巴掌,但我确定没有去希腊的中餐厅当学徒。”元姮偏头看他,眼神意味深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哼,哼哼。”
荀放以鼻音作答,不知是生气,还是气笑了。
他直接掏出手机,翻出里边的美食照,举到元姮跟前。
“根据希腊人民的生活节奏,周边的商铺集市下午三点就歇业了,此刻日落西山,买不到食材的。你啊,活该看图解馋,本人大量供应。”
元姮拨开眼前的手机,笑意盈盈,“是时候向你展示我来希腊后的第一份工作了。”
荀放表情一僵,有种不好的预感,“跟商铺有关?”
元姮挑眉,“不愧是我的朋友,一点就透。”
“……”这夸奖,不如不要,他面无表情道,”我能撤回上一句话吗?”
“不能,你得听我讲俗套的故事。”
“然后再给你张罗一桌酒菜?”
“对!”
“朋友做到你这个份上,真的是……也罢,是我的命运和福气,开始吧,你说我听。”
“很难不喜欢你的觉悟。”元姮踢了踢脚下的浪与沙,“刚到希腊的时候,我经常去一家商店买东西,久而久之,跟老板混了个脸熟;紧接着,我免费给他打工,为了锻炼口语,也为了在学业繁忙的时候,再晚也能买到东西;后来,我提出下午三点不打烊,我负责看店,老板同意了,还主动给我开工资。”
说到这,她笑了笑,“我呢,一点点地,把简单的商店运营成了一个集购物、阅读、语言交流和学习于一体的综合性场所。现在,这家颇有名气的商店,有一半是我的。”
荀放瞅着她,惊讶又无奈,“你,怎么能在希腊这么卷?”
元姮理直气壮,“我缺钱呐!”
“那顶多是最初一年,现在的你是个小老板,你还有能快乐玩耍的副业。”
“可是开支随着收入一起变大,依然攒不下什么钱。”
“你想攒多少?”
“至少三千万。”元姮望向东南方,目光坚毅,“我爸爸曾经送过我妈妈一个元代的玉壶春瓶,我要买回来。”
“……赚吧,使劲赚,在哪里不是赚?”
荀放趁机说,“有个事,去年你硕士毕业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刚才又听你唱什么车站、挥手——”
“是不是要离开希腊,会不会回中国。”
元姮替他说了,这样的问题,她已经被唐蕴念叨得耳朵起茧。
“所以,答案呢?”
“答案就是,”她笑了起来,踩着脚边的海浪,一本正经地唱,“再见,不知道哪一天,你的梦想应该早已实现。”(1)
“……”荀放气闷不已,扯了扯衣袖,“我手里要是有狗链子,非拴住你不可!”
元姮笑得没心没肺,“走走走,我带你去买链子,顺便整点食材。我真心馋啊,你是不知道这儿的中餐厅,不正宗也就罢了,还特么地贵。”
她拽住荀放的手臂,一边说一边往前冲。
像是饿死鬼赶着去抢食。
荀放感到好气又好笑,顺着她的脚步与节奏,立场还是在的,“本人拒绝下厨,除非听到答案。”
元姮翻了个白眼,“歌词就是答案啊,我当真不知道再见中国是哪一天,一边是钱没攒够,一边是还没有打探到玉壶春瓶的下落。”
“你始终不回国,就因为这?”
“不然呢?”
“还记得你当年写在沙滩上的‘狗男人’吗,我以为你念念不忘,避而不见。”
“……”呵!她当然记得周石霖,但是,“荀放,你还真把我当狗,以为我需要一个狗链子拴起来?”
“我以为,就冲你这句话,冲这份清明和洒脱,我必须给你做三菜一汤。”
“哈哈哈哈,那必须跑起来,跑快点!”
余晖洒满海面,海风轻轻地吹,元姮提着鞋,踩着沙与浪,边跑边笑。
她时不时回头催促,“快点,快点,你快跟上。”
那模样,要多明媚有多明媚。
那劲头,要多鲜活有多鲜活。
荀放紧紧地跟着,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间变得身心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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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逮住你们两个,是为了探讨一下,元姮在意什么,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早点回来。”
暗夜静谧,亮如白昼的车库,宋怀明像个打劫的流氓,一手扒拉着驾驶座车门,一手抓着一条冷硬的胳膊,说出来的话正经又严肃。
坐在驾驶位的邓一辉哈欠连连,商量道:“宋爷,很晚了,咱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行不行?”
宋怀明瞄一眼腕表,23点56分。
的确很晚了。
他爽快道:“行。”
话落,扯了扯抓在手中的冷硬胳膊,问:“你呢,今天谈,还是明天谈?”
小磐转动一下圆中带方的脑袋,开始工作。
“检测到车内有浓烈的酒气,提醒,提醒,生命最可贵,喝酒不开车。”
宋怀明扬手给它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升级后依然不灵光的垃圾货,酒气来自喝吐的周石霖,你看清楚,这会坐在驾驶位的人是谁?”
小磐看向驾驶位,识别出邓一辉,然后说:“周石霖喝醉了,需要醒酒汤。”
明确了目标,它立刻转过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
宋怀明一把拽住它的胳膊,“醒酒汤不急,我们先说说元姮,你以前照顾她那么久,肯定知道她在意什么。”
小磐毫无反应,仿佛没有捕捉到任何一条有用的信息。
它力气大,拖着拽在胳膊上的男人往前走。
被拖行的宋怀明:“逆子,垃圾,废物,你该不会忘记元姮了吧?周石霖删你存储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整个人都惊呆了,愣是忘记了抬脚,以至于被小磐拖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这一摔,勾起了似曾相识的过往。
脑海里闪现出第一次与元姮交锋的场景,他总算意识到症结所在,咬牙切齿地说:“宝宝!小磐,你记不记得宝宝?”
“宝宝?”
小磐立刻停下脚步,声音转而变得温柔:“宝宝在哪里,她很久没来东临湾了,是不是长大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长年累月地不回家?宋怀明,我们是空巢老人了!”
宋怀明:“……”
想骂脏话,更想自闭。
就着摔倒的姿势,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邓一辉见状连忙下车,过来扶他。
“宋爷,你没事吧?”
“没事,你宋爷我好得很。”说着,宋怀明瞄一眼腕表,嘴角迅速扬起来,“现在有事了,此刻已经是你口中的明天,应你所求,谈谈元姮,也就是小磐认定的宝宝。”
“……”邓一辉目瞪口呆,下意识收回扶人的手,这也太坑了!
“一辉啊,咱们男人行走天地间,最要紧的是一个信字,言而有信,一个吐沫一个钉。”
“言而有信宋怀明,认赌服输宋怀明。”小磐立刻接腔,陈述所知所见,“说不吃肉,就不吃肉,到现在已经有五个年头。”
“五年!”邓一辉惊叹,“宋爷,我记得你无肉不欢的。”
“还不是嘴贱,打赌输了。”
提及此事,宋怀明自有一把辛酸泪。
他嚷嚷道:“你们俩赶紧的,说说元姮宝宝在意什么,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早点回来。我是真心忍不住了,我馋肉!”
小磐说:“宝宝在意周石霖,在意自己的爸爸,在意一个微信备注为‘大唐’的人。”
宋怀明眼睛一亮,追问:“大唐是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小磐摊手:“没有了。”
宋怀明气得双眼圆瞪,呆滞无光。
“应该是唐蕴。”邓一辉说。
“你知道?”呆滞的双眼顿时有了光。
“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深入分析了元小姐十八岁之前的生活,其中有提到她虽然体弱多病,神神秘秘,很少外出,但实际上她有参加公益活动。唐蕴,就是她联系外界,参与公益活动的桥梁。”
“唐蕴,是不是绯影的首席设计师?”宋怀明眯了眯眼,“这人我有印象,脾气大得很。”
“是她。”邓一辉疑惑,“宋爷,你向来消息灵通,元小姐和唐蕴之间的关联,你早该知道才是。”
“男人要言而有信,我曾答应霖哥,不查元姮。”宋怀明抓了抓头发,沮丧至极。
“那我再跟你透露点,这些年,唐蕴一直在打听釉里红玉壶春瓶的下落。”
“什么瓶?”
“釉里红玉壶春瓶,元朝的古董,元家曾经收藏过。”
“哈哈哈……好,非常好!”
宋怀明开怀大笑,伸手拍邓一辉的肩膀,“霖哥这么多的助理,属你最优秀!今晚耽误了不少时间,改天请你喝酒。”
邓一辉也笑,“能给以情报闻名的宋爷提供消息,我感到很骄傲。”
两人勾肩搭背,往车边走。
宋怀明问:“对了,我难得见霖哥喝醉,什么应酬需要如此下血本?”
邓一辉摇头道:“没有应酬,boss在办公室把自己喝醉了。”
按理说,话到这儿就可以闭嘴了。
但鬼使神差地,他冒着风险,压低声音吐露,“我隐约听到几个词,什么哭了,还是枯萎了?”
宋怀明:“……”
心里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是谁哭?
是什么枯萎?
才会惹得霖哥甘愿大醉一场。
宋怀明抬头望天,长叹一声,悔啊!
他最后悔的,就是自以为看透了元姮,几次三番提醒阻拦,结果却把霖哥带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