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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断尾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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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虹桥是枫桥市的一个特色地标。
它悠久古老,横跨勉江,在修建当年堪称建筑奇迹,又因景色出挑,常见彩虹,故被命名为遗虹,取意“遗落在人间的彩虹”。
历经岁月变迁,遗虹桥早已禁止机动车辆通行,成为了市民休憩、游玩、锻炼的好去处。
元姮抵达桥头的时候,正值中午,阳光烈烈,桥上行人稀少。
她神色焦急,擦了擦额间的汗水,极目望去,一眼便看见桥中央有个人影爬上了护栏。
心口忽地一下收紧,似是被什么捏住,呼吸顿时变得艰难起来。
“不要。”
她抬腿就跑,朝着桥中央,一边跑一边喊,“不要跳……”
距离越来越近,也越发能把护栏上的人影看清——熨烫齐整的西服,熟悉的身影,沧桑却不失俊朗的侧脸,稍微上翘的眼尾。
“爸爸!”
元姮认出了人,声音颤抖,眼眶发红,汗水泪水齐齐往下落。
双腿一个劲地狂奔,风吹乱了头发,吹哑了嗓音,她用尽了平生所有力气,一边靠近一边喊。
“爸爸,不要跳!”
“我是姮姮,我求求你,不要跳!”
“任何事,我们都可以一起解决,爸爸——”
似是听到了女儿的呼喊,元振宏忽然转头看了过来,元姮激动万分,仿佛看到了希望。
她嘴唇颤抖,正要说点什么。
不料,元振宏朝她笑了笑,旋即偏头看向另一侧,视线停留一瞬,随后面朝勉江,一跃而下。
另一侧,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朝这边跑来。
他与元姮方向相反,却殊途同归。
“爸爸!”
元姮歇斯底里,跑到护栏边,伸手一捞,抓住的只是一把猎猎江风。
望着极速坠落的人影,她双目圆睁,眼神空洞,眼眶通红似血染。
世界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直到——
“嘭!”
人影掉入江中,溅起水花一片。
元姮被这巨大的响动惊扰,仿佛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爸爸跳江了,跳江的人是爸爸!
“回来……”
她哭喊出声,右脚踩着护栏直接往上爬,“你给我回来,爸爸,你快回来!”
转瞬间,上半身悬在了护栏外,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住。
是反方向而来的那个男人。
元姮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死死盯着吞没人影的江面,悲痛欲绝地喊:“爸爸,你出来,快——”
她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身侧的男人单手抱着她,稳稳立于桥中央,看着滔滔江水,以及赶过去救人的船只,他慢条斯理地拨打了急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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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五月,花园里的玫瑰一朵接一朵地开,朵朵灿烂。
而元姮的世界,在医生说“病人落江后,脑袋不幸被石头磕破,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的那一刻起,变得黯淡无光。
她病恹恹的,整日混混沌沌,呆呆愣愣,好像对一切都失了兴趣。
元振宏的身后事,交给了周石霖处理,有他坐镇,那些多年不来往的元家亲戚也不敢自恃身份欺负一个孤女。
白天,元姮总是无声地哭,不发出丁点儿声响,也不跟人说话。
也只有到了晚上,身边只有周石霖的时候,她才会开口,一字一句,如泣如诉。
“为什么啊?”
“他为什么要跳江自杀?”
“一次决策失误,压力再大,却还是可以用钱来解决。家里没有山穷水尽,没有亏不起,他为什么想不开?”
“就算一时想不开,见到我,他总该有所顾及,有所留恋,可他还是跳了,当着我的面,怎么能那么狠心?”
“他让我信他,说一定会接我回家,现在我回家了,他呢?不仅没接,他还躺下了,再也不会起来了。”
“他就是个骗子!”
“可他还说,再也不会打我了……他做到了。”元姮又哭又笑,“周石霖,他做到了!这么多年,他不止一次说要改,唯有这次做到了,但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好难过。”
“我早就没有妈妈了,现在又没了爸爸……”
“元姮。”周石霖见她情绪崩溃,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直接摁入怀中,“想哭,就一次性哭个够。”
“一次怎么够?”
元姮把脸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两分钟不到,衬衫被泪水湿透。
周石霖忍着温湿黏腻的触感,皱眉道:“元振宏不值得你这样。”
元姮哭着说:“他值得,他是我爸爸。”
“是你爸爸又如何,难道因为血缘关系,哪怕犯错犯法,也可以视而不见?”
“我没有视而不见,他的确打过我,但我不能因为这个就忽略他对我的好。更何况,他也不想打我的,他只是没法从失去妈妈的悲痛中走出来,他病了,就跟我时不时反复发热差不多。说白了,妈妈去世后,我和爸爸就是两个病号,相互照顾,彼此包容,风风雨雨走过两千多个日夜,他有什么不值得的?”
“你生病的时候,用荆条抽过他?”
“没有。”元姮摇头。
“拳打脚踢呢,有没有?”
“也没有。”
“好,你不打他,他打你,还不止一次两次,这是相互照顾?”
“除了这个,我爸爸对我很好的。”
“你难道对他不好?”
“我……”元姮语塞,气呼呼地抬起头,顶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控诉道,“哪有你这么算的?这是亲情,不是做买卖,非要一笔一笔地算清。”
“亲情大得过律法?”
周石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照见人的灵魂,“元姮,亲情只是一个中性词,你不要把它想得太好,更不要去美化它。”
元姮凝视着眼前人,泪水不禁流得更凶,“你是不是一直这样清醒理智?”
问完,并不等回答,直接推开男人的怀抱,吼道,“周石霖,你当真是可恶!”
话音落下,转身就跑。
跑入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再悲伤,再无助,她也不想靠在周石霖怀里哭了。
这人根本不懂感情,只会算、算、算!
预算,清算,哪样更合算……
算他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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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哀悼,日复一日。
葬礼过后,元家大门紧闭,谢绝一切来客。
元姮总是枯坐在花园长廊中,怀抱着釉里红玉壶春瓶,望着满园的玫瑰花,黯然神伤。
帮佣们各司其职,做着分内事,面上安静认真,心里浮动焦躁。保姆吴婶资历最老,是他们的领头,当先站了出来。
“姮姮,”她端着一壶热茶,走入长廊,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不在了,家里是不是要辞退一些人?”
“……”元姮微愣,随后坦白道,“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你考虑考虑,大家现在很不安,早做决定早好。另外,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发。”
“没发工资?我爸爸以前是怎么安排的?”
“每个月月初发放工资,具体金额根据上个月的个人表现,在基本工资的基础上,酌情增减。”吴婶顿了顿,“我有记录每个人的表现,你要看吗?”
“看看吧!”
元姮以前从未管过这些事,现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最近大家都辛苦了,我待会就把上个月工资发了,给双倍。”
吴婶点头应下,沏好热茶,转身去房间拿记录本。
再回来时,带着一个新问题。
“姮姮,兰嘉续先生来访,要不要见一面?”
“兰嘉续?”元姮一脸疑惑,完全想不起来这是谁。
“你不记得了?”
吴婶叹了一口气,含糊地提醒道,“就是拨打120,把你送到医院,又打电话通知我去照顾你的那位先生。你醒来后,见过他的。”
顺着吴婶的话,元姮想起来了。
但她对兰嘉续的记忆点,不是在醒来之后,在病床上,而是在晕倒之前,在遗虹大桥。
爸爸跳江的场景在脑海里不断重现。
她摇了摇头,说:“吴婶,替我谢谢兰嘉续,见面就不必了。”
吴婶迟疑道:“可是他说有东西要交给你,关于先生的。”
跟爸爸有关的东西?
元姮心生疑惑,顿时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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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照耀整个花园,却照不进长廊里。
元姮坐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过花园小径,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他披着阳光,面容如玉,步履缓慢从容,俨然一个受过良好教导的世家公子。
待走近了,那似笑非笑的双眸,些许上翘的眼尾,透出几分疏离,又有几分熟悉。
元姮请他入座,视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兰嘉续神色坦然,并不坐下,“元小姐,你好,我是兰嘉续,鑫源地产的财务总监。”
“你是鑫源的人?”元姮有些惊讶,本以为对方只是好心的路人。
“元小姐没有想过吗,如果我仅仅是路人,要怎么做到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家的保姆去医院?”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哪还有心思注意这些?元姮自嘲道,“我脑容量有限,一时间考虑不到那么多。”
“那你大概也没有想过,我当时出现在遗虹桥,并非偶然。”
兰嘉续挑了元姮对面的椅子坐定,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部手机,“我追过去,是因为你爸爸落下了此物。”
竟然是手机!
元姮惊讶、激动,忙不迭地接过来,紧紧握着。
这是爸爸的遗物。
本以为它也坠入了江水中。
却不料,它被爸爸落下了,就如同自己,被爸爸狠心抛下。
元姮按住解锁键,手机毫无反应。
兰嘉续解释道:“应该是没电了。抱歉,当时发生了太多事,我一时没顾得上归还。这些日子家母病重,我忙着照料她,完全把手机忘在了脑后。”
“不用抱歉,能拿到爸爸的手机,对我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得。兰先生,谢谢你。”
“道谢,着实不必。”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母亲没事吧?”
“她……没事,手机送到,我就不叨扰了。”
“请等等。”
元姮紧握着手机,试探性地问,“我爸爸跳江之前跟你见过面,对吧,能告诉我他当时说了什么吗,状态如何?”
兰嘉续正要起身离开,闻言动作一顿,纠正道:“准确来讲,跟你爸爸见面的人是鑫源黄总。”
至于说了什么,状态如何,就不需要他这个外人来赘言了。
他认定元姮知道。
元姮追问:“然后呢?”
兰嘉续:“……”
眼前人当真是元振宏的女儿吗?
她有个“源安商场小公主”的名头,难道只担了个小公主的名,而不管源安商场的事?
呵,小公主。
被保护得真好,天真烂漫,不涉俗事。
“元小姐,”兰嘉续神色认真,有意将人拉回现实,“网络上传言你爸爸决策失误,导致源安商场被鑫源连累,市值大幅度缩水,这并非谣言。”
“嗯,我知道,爸爸千不该万不该在鑫源地产出事的前几个小时,把源安的股份转让给黄总。可是,他也没有后眼睛啊!”
“他确实没有后眼睛,但转让对象和签约时间都是他选定的,他难辞其咎,更何况——”
兰嘉续停顿片刻,放慢语速道,“源安商场被连累,面对其余投资者的指责,他第一时间约见了黄总,所谈内容并不是担起责任,终止合同,而是希望提前拿到转让源安股份的全款。”
元姮听得这话,半晌无言。
她完全理解爸爸的心思和意图,在决定去国外发展,签订股份转让合同的时候,爸爸就已经放下源安了。决策失误引起的危机、指责和怨怼,只会让他越发地急于离开。
拿到全款,远走高飞,是爸爸的希望所在。
最后肯定失望了。
兰嘉续说:“鑫源自顾不暇,暂时拿不出那笔钱,黄总坚持按照合同规定的期限来,你爸爸很沮丧,走的时候落下了手机。”
话落,见元姮脸色发白沉默不语。
他礼貌性地等候了一分钟,随后道:“元小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元姮抬手撑了撑脸,努力露出微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还有那天在桥上,你若不拦着,我肯定掉下去了,这算是救命之恩吧,往后你如果需要帮助,我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辞。”
兰嘉续站起身,推拒道:“不必如此客气。”
话落,沿着来时路,抬腿往外走。
太阳逐渐西移,阳光收了些烈性,园中的玫瑰花舒展开来,似乎比来时灿烂。
他忽地停下脚步,改了主意。
“元小姐如果真的想谢我,那么,请允许我摘一些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