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点亮了我的星星》冰凌不加冰

41、再见

　　第二天，赫连棠果然如期在西岭门口找到了杨戟。

　　此时正值最后一节课下课，学生们都急匆匆地赶着解决晚饭，好应付接下来三节如狼似虎的晚自习。阳光划过中学门口的金属大字，散出一圈圈光晕。

　　杨戟今天穿了件素净的白上衣配蓝长裤，黑发扎成马尾垂下来，乍一看几乎让她显出了几分学生气。她就静默着站在院墙外，夕阳光穿过枯死的枝桠，在她身上拉出好几条长长的影子。

　　赫连棠一眼过去，几乎从中看见了几分早就消散在烟尘里的少年时光。
　　他高一和高二那两年，每天都站在杨戟站的地方上，伸着脖子等她从教学楼里跑出来。然后两人一起找个苍蝇小馆坐下来，或是掰扯掰扯两道不懂的题目，或是一起吃了晚饭，紧锣密鼓的高中生涯似乎都缓缓慢了下来。

　　杨戟看见了他，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冲着赫连棠走了过来。她脸上是不多见的面无表情，让人不禁心慌地猜测她在想些什么。

　　赫连棠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奔赴刑场的勇气走了过去。

　　两人并肩而行，各自默默无言。

　　杨戟其实并没有存心装出一副若即若离吓唬赫连棠。她面上皱着眉若有所思，实则不断地在心里措辞，思考着怎样对赫连棠提出那句话，又不让对方误以为她有别的意思，这几乎熬干了她的脑汁。

　　赫连棠的脾气杨戟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这人靠谱起来真就十分靠谱，但钻起牛角尖也十分油盐不进。杨戟拿不准他的脑回路都是怎么长的，前一秒刚劝好，下一秒转眼又能扑腾出一个更大的幺蛾子，还闭着嘴死不认账，着实让她手足无措了。

　　杨戟想着想着，眉毛逐渐蹙了起来。

　　而更令杨戟头疼的是，越是思考赫连棠的事，越是让她想起程琪琪。

　　她曾经很肯定地认为程琪琪遭受的挫折，都是因为她遇人不淑，所以在爱情中渐渐失去了自我。为了阻止这场悲剧，她宁可出卖好友也要强行插手，让她妈妈出面制止。

　　但是赫连棠呢？

　　他也遇人不淑吗？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呢？

　　这个问题，杨戟思考了一晚上。最后，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她的脑子。

　　难道跟我在一起，就只能让他越来越差吗？
　　难道……是因为我不是适合他的那个人？

　　这个念头杨戟刚谈恋爱时就有，只是一直被牢牢压着，现在它便抓紧时机，奋力跳了出来。
　　一旦走进这个方向，杨戟的思路顿时豁然开朗。

　　赫连棠和杨戟存在许多客观上的差异，而这些必然导致两人未来的发展方向大相径庭。就算杨戟能跟着他去他的城市，她又真能到达跟他相似的高度吗？她真能融入得进他的圈子吗？

　　而一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能长远吗？

　　赫连棠突然提出要去X大，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他在努力弥补两人之间的差异——在努力抓住她。

　　想到这一层，杨戟的心猛地抽痛起来。
　　她好容易收回飘远的思绪，瞟了一眼身边的少年。就见那人也没看她，只是低着头盯着脚下的路，没有要开口打破沉默的意思。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缓缓走在这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路上。

　　西岭这条街从杨戟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熟悉的老样子——有点太熟悉了。支着红白阳伞的冰淇淋小推车在早春的寒风里改卖了热饮，校服画得花里胡哨的少年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从身边走过，路边一排招牌花花绿绿的苍蝇小馆敞开大门等待光临。

　　老板的吆喝声，少年的笑声，苍蝇小馆里的老歌，自行车的车铃，私家车的鸣笛，统统混合在一起，被夕阳和着马路上的灰尘搅合成一锅暖融融的南瓜粥，净是熟悉的味道。

　　走到拐角处，杨戟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停了下来。

　　赫连棠往她这边看过来。

　　这是一家支着深蓝色招牌的小店，尽管迎着寒风，却依旧倔强地把掉皮的冰淇淋柜和冷饮柜摆在门口揽客。老板翘着脚坐在柜台后面吞云吐雾，狭小的空间顿时充满了有毒的二手烟。隔壁的理发店似乎今日歇业，红蓝相间的彩灯垂头丧气地暗着。

　　杨戟和赫连棠却都忘不了这儿。

　　那天，她就是从这儿的冰柜里捞出了一罐啤酒，哄着当年的好好学生一口气喝了大半罐，随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收获了一个男朋友。

　　少女的运动鞋在原地僵了半分钟，到底还是吸了口气，上前拉开了玻璃门。门口的铃铛有气无力地丁玲一声，像是在发出垂死的叹息。

　　“老板，这个。”杨戟把两只冰柜里抽出来的冰淇淋摆到柜台上，从口袋里翻出钱包来。

　　便利店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大爷，双眼下方挂着深深的眼袋，头发已经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白色。
　　柜台后面的电视机明显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老板斜着瞟了柜台上的东西一眼，将燃到了头的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十块。”

　　“喏，不用找了。”
　　杨戟把一张十块摁在柜台上，将其中一只冰淇淋扔给赫连棠。她正打算推门出去，却见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门前台阶上已经积了一片水洼。

　　赫连棠沉默地站在原地，缓缓撕开了冰淇淋的包装纸。店内烟味和电视节目哇啦哇啦的声音交相辉映，实在不是个好的躲雨去处，可惜两人似乎别无选择。

　　杨戟无奈，心情又一片乱麻，只得先退回店内。
　　她一边啃着冰淇淋，一边四下张望了一阵，终于率先开了话茬：“老板，您这店开了多少年了？我毕业的时候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啊。”

　　“哟，是附近毕业的学生啊。哪个学校的？”老板依旧盯着电视屏幕，漫不经心道，“这小破店也开了五六年了，就糊个口，没事装修什么，不赔了本。”

　　“我西岭的，他丽园的。”杨戟笑了笑，“那您大冬天把冰柜摆在门口，怎么不换点别的卖呢？”

　　“卖什么？”老板重新点了根烟，目光依旧紧紧粘在无聊的综艺节目上，“反正马上也要关了，卖什么不是卖。”

　　“关了？”杨戟奇道，“为什么？生意不好做？”

　　“嘿，在这种小地方开店生意能多好，也就你们这些学生娃来光顾了。”老板终于赏光偏过头，扫了杨戟一眼，“老了，整天守着个半死不活的小破店有什么意思，早点关了享福咯。”

　　赫连棠在一旁默默听着，手里的冰淇淋有点融化了，奶油汁顺着包装纸流了下来。他却没有要舔去的意思，就这么静静盯着杨戟，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杨戟似乎感觉到了赫连棠的目光，忽地就收了声。她低头舔了一口冰淇淋，冲着老板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好在老板也无心介意，接着看他的综艺节目去了。

　　店内再次陷入相继无言的沉默。

　　赫连棠的嘴张开了好几次。他盯着身旁的人，无数次地想要开启个什么话题，打破这令人不适的寂静。
　　可他最终却悲哀地发现，他跟杨戟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开口，只能是争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想，“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杨戟呆在一起，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伴随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仿佛没完没了似的。
　　待雨停时，天色已经几乎完全暗了下来。

　　赫连棠自上次晚回家出了事就被许朝停了晚自习，于是杨戟便走在他后面送他回家。
　　两人依旧一路无话，保持了三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

　　把人送到了楼下，杨戟站在单元楼门外，沉默地看着赫连棠走了进去。
　　她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把那句在舌尖翻来覆去酝酿了一下午的话说了出来。

　　“赫连棠，”杨戟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她这话一出，赫连棠猛地驻了足。

　　“你我都需要一点时间调整。”杨戟逐字逐句地把这句话吐了出来，竟觉得心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快，“这样下去我们只能互相拖累，还是先分开冷静冷静吧。”

　　她此言一出，赫连棠心中悬起多时的大石顿时轰然落下，将少年勉强支撑了多日的心砸了个粉碎。

　　“总算来了，”赫连棠想，“她终于不要我了。”

　　“不用了。”

　　杨戟只见少年背对着自己，单元楼里的感应灯照在他身上，惨白的光束将他整个人切割成了黑白分明的两个部分。

　　她听见那个人开了口，声音很轻，仿佛重一点就会惊醒什么压抑了很久的东西似的。

　　他说：“就这样吧。”

　　杨戟闻言，猛地抬起头。
　　她像是没料到赫连棠会给出这样的答复，眼神中充满了错愕。她条件反射地张了张嘴，像是想追问那人为什么这么说，却又始终没说出一个字。

　　或许，比起她拖泥带水的犹疑，赫连棠这样干净利落更好。

　　杨戟长叹出一口气。

　　“好，”她说，仿佛是拼尽了全身力气让自己的语气毫无异常，“在你高考完以前我不会再联系你，这样或许更好些。”

　　她抿了抿唇，抬眼看了楼梯上少年的背影一眼，条件反射的理智让她心中平静一片，近乎麻木。

　　“那……再见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