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合天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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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院里正发生的这一场热闹，所引动的自然不会只有黛玉与孤竹君。一人一妖施施然的将要来到梨香院门前时，黛玉忽然止了步，转身牵了牵孤竹君的衣角，示意他跟上自己。孤竹君已明白了她这般举动的目的，可仍然做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只暗暗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极细极微，随她隐身于一座假山石后，才问道：“姑娘，都到了门边了，怎么不进去？”
黛玉不说话，只下颌朝院门的方向扬了扬，孤竹君朝那里一望，正好看到了宝玉一挽下裾迈过门槛，帽缨上的珍珠皎皎，一身朱衣红如胭脂，益发显得肤光胜脂，眉似墨画：“原来是宝二爷来了，难怪姑娘要避着他。他平素待人接物听说还平和，就只遇着姑娘就怪里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前世欠了他什么。”
他自顾自的说着，忽然觉着黛玉看向自己的眼光似有些异样，他回头一瞧，便见黛玉正瞧着自己，那眼神清泷得似被晨钟震散的濛濛水云，像是一缕挽之不及的迷迷暗梦。不待他细究，黛玉已转回星眸：“不管是为着什么缘故，我和他总还是不见的好。”
不知怎地，孤竹君不禁笑了一下。待他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登时被自个儿惊了一下，可旋即却由不得的笑容更深。他偷眼觑了觑黛玉，见她未注意到自己的神色，只凝神细听着院内的动静，他当即也任那些声响灌入耳里。
“琏二哥已骑了快马，赶去北城都察院去了。姨妈放心，那巡城御史怕只是因为不知薛大哥身份，才贸然锁的人。待搞清楚了，自然要卖琏二哥几分情面。而那冯渊既能在这个关头白日显形，必有情由，尽量满足他的意思便了。人怎好与鬼斗？他要实在纠缠不休，再去清虚观请道士拿鬼。”这是宝玉的声音。
“我的儿，亏得还有你们照应着。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遭着这事儿，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有些哽咽，是薛姨妈的声音。
“大家都是亲戚，理应同气连枝。只是外甥有句话，只恐姨妈听了不自在。”
“你当姨妈是什么人，别说都是自家骨肉，便是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家说话，姨妈还要跟你计较不成？”
“姨妈不怪罪，我就放心了。薛大哥素日行径你也是看在眼里，豪奢无度倒只是小节，薛家的家私也供得起他挥霍。可那副不以人命为意、任性使气、动辄便要挥拳斗殴的态度，已是肇祸之由。冯渊折的是自己的一条性命，薛大哥却毫不在意，故而凭冯渊怎么折腾，无非都是咽不下这口怨气——这都是薛大哥应得的。其实只是冯渊，大家未必没法子对付。姨妈仔细想想，孙守年此人交游广阔，朝中大员不少人都收了他的银子，今日要是薛大哥再不小心打死了他，哪怕是有贾家与王家的面子镇着，还能像打发冯家那般善了吗？”
“可是，今儿吃亏的可是蟠儿啊！跟的人可说了，他被打得快不成样子了！”
“可先寻衅打人的到底还是薛大哥，不然那孙守年好好地逛着街，薛大哥干嘛带着人冲出来，和他撞在一起呢？”
“这个不成器的！打人都打不赢！”
“……只望这回吃了教训，薛大哥能引以为戒，莫要再生事了。姨妈也多劝劝他，京里到底是天子脚下，人多眼杂，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底下藏着飘风骤雨。一回两回能得侥幸，可凡事不过三。”
“我会嘱咐他留个心眼，他也真该长个心眼！”
“姨妈有心便好，我该走了。”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去看看你宝姐姐？”
“宝姐姐不缺人陪着，人多了反而闹得慌。改日有空再来探望吧。”
一时只闻脚步纷沓，大门开处，一行人送了宝玉出来。待他走得远了，黛玉与孤竹君才从假山石后转出，黛玉沉吟道：“由来都是白日属阳，黑夜属阴，人与鬼禀赋不同，故此鬼祟只能在夜间现形。哪怕是怨气深重，也少有能在白日里行走的。这冯渊能白日显形，是何等滔天的怨气？怎地他竟是不以为意么？”
不然呢？这位可也是谪仙人，还是与姑娘你给妖类的感觉全然两样的谪仙人，连吾见着他都得绕道走，岂会把寻常的怨鬼放在眼里？孤竹君心想，口中则道：“可见这人，有时候可比鬼可怕得多呢。”
黛玉眉尖一蹙，神色间颇有厌恶之意，半晌才收敛了神色，向院门走去。孤竹君忙当先去拍门。应门的人见又是这对素日与薛家不怎么热络的主仆来探望，满面诧异的把他俩往里迎。经过宝玉的一番安慰，薛姨妈当下的神情从容了许多：“这会子日头仍毒，姐儿你怎么顶着太阳过来了？”
黛玉笑道：“才看到了一章书，有些地方不懂，女师每天只早上过来，这会子也不在，只能过来向宝姐姐讨教。”
薛姨妈不疑有他，便让她去见宝钗。宝钗应是用了些脂粉遮掩面色的，孤竹君一进门，就闻到了极淡的脂粉的甜香，只是那香混在了冷香丸冷森森的幽气里，故此并不明显。莺儿搬了椅子至宝钗的榻边，请黛玉坐下。黛玉坐了过去，略略看了宝钗的脸几眼，见她面色莹白粉润，远好过早间所见的气色，心下也是了然：“宝姐姐看着精神好多了。”
宝钗此时哪里能和“好精神”沾得上边？不过是强撑着，不欲被外人看出病势转沉了而已：“连日吃着药，总该有点气色。再者，晨间被妹妹拍了几下背，也觉着清爽多了呢。”
“果真是那几下起了效？”黛玉立即打蛇随棍上，“实不相瞒，我头前在家时，从家父的藏书里翻到过一古本，里头尽是些推拿导引的法子。那会子见宝姐姐的咳嗽总也止不住，我才心里一动，悄悄地用其中一个法子试了试。宝姐姐果真觉着有效用的话，不如我再帮宝姐姐捏几下子？”
“竟是这么一回事么？”宝钗缓缓笑道，她已快要掩不住中气虚浮之势，“妹妹也是腼腆，明明出手相帮，竟也不肯明说的。”
“有这份心意，做了便是，若是特特的要明说出来，宝姐姐必是要做出个领情的态度来，总有些市恩的嫌疑在。”黛玉笑道，“不过宝姐姐心怀坦荡，必是不会疑我的。那么宝姐姐，你愿意让妹妹尽这个情么？”
宝钗先前未曾多想，待黛玉点明，回思一番，果然早间的病情好转与她拍的那几下有关。她眼下颇有些强弩之末的势头，又不好叫大夫来诊治，有黛玉送上门来，她自然不会矫情到不愿接受。当下勉力笑了笑，待要点头，谁知气力已竭，竟是没力气开口说个“好”字。莺儿见了，忙抢着说：“林姑娘有这份心意，别说我们姑娘，就是薛家上下，也没有哪个敢疑心林姑娘的。林姑娘尽管一试。”
宝钗本是怒急之下肝气郁结，伤及脾胃而至于吐血。加上原本的热毒侵体，才交织成了更为难缠的症候。她又偏于此时讳疾忌医，只想自己硬扛。一个闺中教养的千金小姐，又哪里忍得住这般病痛？加上实在担心哥哥的情况，又气又忧，还强自隐忍不发，才被煎熬得昏沉欲死。
黛玉凝聚目力仔细瞧去，果然见宝钗的五脏之中，除却原本就微弱的肺脏银色之外，象征肝脏、脾脏的青色与黄色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浑浊，像是被喷射而出的血溅到一般，斑斑点点的染上了不少血迹，看去触目惊心，实则其色只敷至表面而未深入内里，还算不得什么顽疾。只需要替她振作脏腑之气，便可轻轻疗愈，倒是那胎里带来的热毒还麻烦些。
这般想着，黛玉忽地心头一动，想到了《道德经·七十七章》里的一番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刹那间，她若有所悟，眸底的光绚烂若星流之明光，而若以内视之法去瞧她的体内，会发现原本在五脏之光照耀下兀自混沌不明的迷雾如被一场明朗秋风吹尽，露出了历历分明的构造来。
上气海膻中，下气海丹田。
黛玉懵然似未察觉身体的变化，只在前番的句子后头默默的补了一句：“以吾之有余而补彼之不足，是合天之道。”
想罢，她坐到了宝钗的身后，素白如荼的手指沿着经络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推拿，暗暗则牵出银、青、黄三色内气来，凝气为细线，向宝钗的肺、肝、脾三脏腑蜿蜒而去。后两者甫一注入其中，便如枯灯被添入了上好的香油一般，肝气与脾气登时灼灼生光。只见附着于其上的血斑竟似被烈火炙烤的干冷冰块，腾腾的冒起了烟雾。
宝钗痛吟了一声，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细汗。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合天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