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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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杏回到宝钗屋里时，两条腿都在打颤。她直觉得适才的那一番周折是万万不能说与自家兀自卧床的姑娘听的，可她的年岁也不过与黛玉的雪雁相差仿佛，正是天真莽撞的年纪，哪里有大人们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莫说宝钗这般心细如发之人，便是莺儿，只要瞄见她那死白的脸庞，心都得咯噔一下。
莺儿勉力维持住镇定，扶着宝钗坐起身，在她身边加了引枕让好生靠着。知道她连日来咳嗽不止，喉咙难受，能不开口便尽量不开口，当即只得代宝钗说道：“文杏，太太屋里究竟因着什么事喧哗？”
文杏张了张嘴，急切的想要寻点什么说辞来搪塞。莺儿一看她那躲闪的神色便知道要糟，果然还没等文杏的脑子转上几个弯，宝钗已然截道：“你尽管老实直说。你说了，我心底还能有数。若只管不说，我没得只能在心里胡乱猜疑，这病越发是好不了了。”说着娴静一笑，“横竖我都这般了，还有什么禁不住的？”
这事儿我还真怕姑娘你禁不住啊！文杏欲哭无泪，有心再支吾一回，可被宝钗清凌凌如三冬寒雪一般的眼光一逼，登时竹筒倒豆子也似的将适才的事捅了底朝天，末了还慌乱的加了几句：“姑娘你说，咱们银子也赔了，那个买来的丫头也赔过去了，还搭上了一份嫁妆。那个冯渊该不会是还嫌不甘心，非要拉了咱们大爷一块儿下阎罗殿，赔他一条命吧？”
莺儿听了，顿觉不妙，偷眼看去，果然见宝钗原本便白如绢素的脸闻言登时惨白如纸，可神气兀自宁和，娴雅的弯了弯嘴角：“你浑说什么呢？哥那样的混世魔王，专要惹是生非的，就凭他平日里惹出的那点子事，哪里就够让他抛下我和妈被无常勾了去？”她淡然的侧头朝莺儿一笑，“你说，是不是这么一番道理？”
莺儿见她神色自若，可脸色就是白得瘆人，仿佛一尊完美无瑕的面人儿，看似毫无缺憾，实则已被搁置太久，内里干得透了，只剩下外头一层空壳，针尖大的一点气力都能将其蹭碎了。莺儿的心下不由打起了鼓，她也知道此时的宝钗挨不得刺激，只好努力挤出笑脸安抚她：“姑娘说的自然是对的。想那姓冯的能有多少本事？活着的时候还不是跟面团似的，一点刚性都见不着，咱们大爷只是叫底下人教训教训他，谁能想到这姓冯的这么没福气，只捱了几拳几脚就不中用了？死了虽说闹了几夜，可宝二爷的主意一出，不也安分下来了吗？就算他得了造化，又活转过来，也不过就是这么着，还不能脱出个人稿子来不成？我们有舅老爷，有姨夫撑腰，天子脚下，最容不得邪魔外道的，还怕他个什么！”她说着，越说越是理直气壮，末了福至心灵，又补了一句，“再不济，还有宝二爷呢，他的主意最多，又最敬重太太和姑娘不过，他定是有法子救咱们大爷的！”
一席话，给屋中人吃了数枚定心丸，一时众人的慌乱之态都稍有平息。宝钗赞赏的望着莺儿，点了几下头：“你可是长进了。横竖我这会子走动不便，你代我去看看妈，就把你方才的那番话细细论给她听，叫她莫要慌了手脚。哥哥是犯了案子，可明面上早就结过了案。那冯渊既然能白日显形，这案子便连人命案子也不是。鬼祟上不得台面，他既复了人身，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有舅舅和姨夫盯着，不怕他翻出多大风浪。”
“可虑的是那孙守年，倘若他咬住不放……不过哥哥被打得更重，充其量是互殴。孙守年若是不肯饶人……”宝钗闭了闭眼，“至多，大不了弃了这个皇商的头衔，堵住他的嘴。能把哥哥释出来才是正经。没什么不可弃的，一家团圆，骨肉齐全才是最要紧的。”
莺儿先前那番话说得虽有条理，但实则她心底也是发虚，不过是见宝钗惨淡得不成模样，只好强撑着寻些话来安慰她而已。如今被宝钗这么一说，便觉得这冯渊和孙守年的事搅和在一起虽可怕，可也不是不能水来土掩，当下也定了心，转去安慰薛姨妈去了。
宝钗含着笑，看着她挑帘子而出，看着那葱绿撒花绸帘在惯性下晃了几晃。幽绿晃动的弧度映在她越发深黑的眸底，她徐徐的牵回视线，像是要遮掩忍俊不禁的浅笑一般，用帕子轻轻掩住了嘴唇。
她的面色忽转蜡黄，却似未察觉到自己的心力交瘁一般，放下帕子，随手往枕边一扔。
秋香色的缎面上，氤开了一汪殷红。
“真是多事之秋……”宝钗看也没看那帕子，苦笑着对满面惊骇的文杏说，“我还撑得住，别张罗着请大夫，妈已是够烦难的了。”说罢，即晕厥了过去，不省人事。
黛玉正在雪浪笺上默秦韬玉的《贫女》，正写到“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时，忽而素腕一颤，那线字的一点便晕开了大大的墨晕。她搁了笔，敛眉想了一会儿，便将这张纸团作一团扔了，举步出门去。紫鹃放下书本：“姑娘要出去散心么？这会子日头仍毒……”
黛玉回眸笑道：“不妨事，我也只是觉得心里闷，出去散散心就回来。你接着看你的书，回来我要是要考校的。你若是放心不下我，叫青雀跟着也就是了。”
近来黛玉出外走动的时候，多是叫孤竹君陪侍。而确认了贾宝玉搬去了贾政那边，不在内帏厮混后，孤竹君终于不用再刻意躲躲藏藏，也乐意陪黛玉活动活动。贾家分给黛玉的屋子，纵是人类看着豁朗奢华，在他看来总不过干巴巴的方寸天地，拘束得要命。自家契主大人可是天生献身，修的也是仙道，哪里有镇日拘在一间小屋子里的道理？自然是能在外头多透口气，就尽量多透口气了。
黛玉一出屋子，那只将巢安在门楣上的燕子便宛转的朝她叫了两声。黛玉仰起脸朝它笑了笑，向跟上来的孤竹君悄声说：“宝姐姐适才吐血了，怕给薛姨妈添麻烦，不让跟的人说出去。我们再去趟梨香院，探望她去，但愿薛姨妈不觉着我们添乱。”
孤竹君呵然一笑：“她要真觉着姑娘添乱，那就是她有眼无珠！”梨香院里的一番热闹，他适才亦有所察觉，黛玉偏就此时生出了要去探宝钗的念头，不是为了救人是为什么？想到下人间的谈论，他不觉又愤愤了起来，“那起子小人还镇日嚼舌根，说什么姑娘不如宝姑娘和善得体、善待下人。说到底不过是眼界太浅，一点小恩小惠就被收服得俯首帖耳了而已。她们要是知道姑娘今儿已帮了宝姑娘一回，还预备着救她第二回，不得羞坏了那一张张厚脸皮……可惜不得告诉她们！”
“一来我的事不好让外人知晓，二来保住了她们的脸皮，不是两全其美么？”黛玉揶揄道，见孤竹君神色间兀自憾然，不由莞尔，“有一遭你却是没能猜出。我固然是有心救人——宝姐姐与我无冤无仇，她犯了厄难，我又有余力相助，自然不好视而不见——可我也不是毫无私心。”
“私心？”
黛玉蜻蜓点水般的一颔首，目光仿佛蝴蝶，悄然飞入了南边的天空，思念，忧虑，且眷恋：“你不是说了么？嬷嬷们让你捎话给我，至多三个月，家里人必是回来接我的。现如今，也就剩不到一月。时日紧迫，我得多多练习这以气疗人的法门才是。不光是宝姐姐，还有凤姐姐，还有其他人，但有机会，我都会一一试过去。”
“不练得纯熟了，我怎敢用在爹爹身上？”她喃喃地说着，似乎为初春清冷的风冻着了一般，骤然颤了颤，收回视线，自嘲一笑，“青雀你瞧，我不是全无私心，也没你平日里所说得那般好。”
明明已说出一套一套的话来证明宝钗落选并不无辜，看见对方旧疾发作，又不由得上前替她压制病势；明明腿已走在了去救人的路上，又偏要自我反省，说自己并非全然无私；明明已不惜牺牲自由而自觉担起了青雀这个包袱，却又时时刻刻提醒对方莫要对自己死心塌地……简直洁癖到了极处，也害羞到了极处。
孤竹君简直要被她这对自己苛刻到求全责备的小心思可爱到，当下笑出了声：“姑娘要是治不好宝姑娘，再淘汰自己不迟。要是治得好，哪怕只治好了一丝丝，那我素日夸得就没有出错。
“姑娘是仙子，又不是圣人，为什么总要拿圣人的那一套来比划到自个儿的身上？依我看，做圣人有什么好的？什么都得依着体统来，哪怕是恨不能割肉以奉养天下，那天下人也未必会各个赞他好的。还不如做个妖精呢，聚啸山林，好歹还能落个一身潇洒，自在逍遥。”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私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