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 十 七 章 ...
-
东边天际刚刚泛出一抹鱼肚白,徘徊在西天那弯淡淡的下弦月还未曾离去,秦王嬴政的车驾已经由郎中令王绾和卫尉苍竭率领的百余名宫中禁军护卫着驶离了咸阳宫。在行人寥落的南阳门外会齐了仍盘桓都城的嫪毐;成蟜、公子荡等七八个王族子弟;还有蒙家兄弟、王贲等三五个年纪相仿的将门后辈,一行人浩浩荡荡越过渭水石桥,风驰电掣冲上南岸一片平坦高耸的原冈。
御手们抽打着骏马你追我赶,飞过一道道深深的谷道,淌过一条条淙淙流淌的溪涧,由日出行到日昳时分,沟壑纵横的原冈上已经远远耸起一片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影。又向前跑出几里之后,大家已经隐约眺见山脚下阿城宫坚固高大的城垣,而跨凤台光芒璀璨的金顶,也自半坡浓密的林木间露出几角弯弯翘起的飞檐。
御手们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手中挥舞的皮鞭纷纷加重了力道,粗厚的铁掌牢牢握紧缰绳,“驾驾”、“呦嗬”的呼喝声、锵锵喈喈的銮铃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须臾之间,大队车马已奔至阊阖门高耸的箭楼下。
嬴政扶着御官的手臂跃下车舆,抬起手用力揉揉双眼,透过敞开的城门凝望着伫立于高台之上、气魄雄伟的承露堂和阿城前殿,深深地嗅着山野里清新的花草和泥土气息,一路颠簸的困倦不觉一扫而光。
内史韩肆早已率属官在城门前恭候车驾到来。他急急忙忙赶上前来,趋前行了一礼,躬身奏道:“禀大王,微臣已将宫中下处安排妥当,城垣上也布好了哨卫,还派出一队禁军到附近山中巡查,一来为赶拢四散过冬的野兽,二来也为驱走误入上林的农人、樵子。大王今日到得尚早,是想先入宫歇息,还是先去附近山中小试身手?”
嬴政没有马上答腔,先仰起头来看看城门楼上几对甲胄鲜明的郎门禁卫,然后又回身看看早已钻出车驾的随行诸人,正要开口说什么,忽见成蟜围绕着一驾车马啧啧赞叹道:“长信君果真是大手笔!你这驾夏缦可真不赖,若论起车驾的富丽堂皇,连王兄的王驾都要相形见绌了。”
成蟜高声一嚷,一乘停在王舆旁边,宽大、气派的文车马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朱漆描金的车厢以彩绘木栏做壁,张牙舞爪的错金虎首铜车辕头气势不凡,輓革五彩的轮毂和华丽的彩绘车盖把车驾衬托得愈发美轮美奂,再配上四匹清一色的枣红骏马,在众多车驾中确实如鹤立鸡群般显眼,也衬得嬴政那驾普普通通的黑漆车舆简陋、寒怆了许多。
大家细细打量过嫪毐的车驾之后,又心照不宣地把目光集中到嬴政身上,有人好奇、有人期待、有人幸灾乐祸,都想看看大王对他的炫耀和僭越作何反应。
嬴政还没开口,嫪毐却抢先爆发出一阵粗声粗气的大笑,得意地瞅瞅身边诸人,然后故作谦恭地说道:“长安君身为王弟,在这咸阳城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犯得上为俺这驾破车大惊小怪!若说好车驾,咸阳城里最好的车驾肯定都在大王的咸阳宫里藏着呢。这次不过是出城小小郊猎,大王不屑动用他的好家当,都留着派大用场呢。不像俺嫪毐这个粗人,经年躲在雍城乡下没见过世面,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到咸阳开开眼界,就是根稻草也要当宝贝一样拿出来献献丑。”
嬴政歪着头,浑不在意地瞥瞥嫪毐引以为傲的骏马华车,又回头看看正瞧着自己的一对笑得眯成细缝的小眼,忽然露出了让人大感意外的浅淡笑容。
沐猴而冠!望着嫪毐笑意盎然却潜藏着一丝挑衅的目光,他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几个字眼。眼前这个虎背熊腰、方面大耳的鲁莽壮汉,即使琼弁玉缨、锦衣华服,即使踌躇满志、大肆张扬,在他眼中不过就是蝼蚁得志,仍脱不去他卑下鄙俗的本色。
要对他勃然作色吗?抑或含沙射影挖苦一番?当然不行!那样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想到这里,他像是没听到嫪毐的话似的,从从容容掉转头来,若无其事地望着蒙恬和王贲问道:“你们说,是先去歇息一刻还是趁着日头落山之前到山中活动活动腿脚?”
“大王,换上坐骑到山中开猎吧!窝了一个冬天,我的手早痒了。”王贲早已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们在路上已经打了赌。他说今天一定能猎到头野猪,给大王的晚宴添道美味。”蒙恬也兴致勃勃地撺掇道。
嬴政刚要痛快地答声好,远方忽地又传来一阵纷乱的蹄声、车轮声和銮铃声。他抬起头远眺着穿过浓浓烟尘呼啸而来的一队车马,细心辨认一番之后终于低声说道:“想不到太后和昌平君的车驾也不慢。既然太后到了,本王还是先在此恭迎,其余稍后再说。韩肆,太后的凤辇可备好了?”
“下官早已备好。”韩肆朝宫门内吆喝一声,马上有一水身强力壮的内侍推着几辆华盖翠辇从宫内应声而出。
嫪毐见嬴政撇下自己睬都不睬,犹如一记拳头无声无息落在泥潭中,连几点泥浆都没溅起来,心里不禁憋得没着没落,怏怏不快地瞅瞅嬴政,故意问道:“大王连昌平君都邀了,为何却独独漏了丞相大人呢?”
“哦,仲父年事已高,山野狩猎的乐趣只怕他无福消受。”嬴政向他摊摊手说,“再说国中谁人不知,我这个大王离开咸阳宫三五天不妨事,哪怕个把月不在都不要紧,而他这个辅政要臣可是一刻也离不开。”
嫪毐听得又妒又气,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道:“哼!吕丞相年纪不小,大王放心将国事一并交托给他,就不怕他这个老糊涂会误事吗?若要俺说啊,大王还是该换个脑子灵活、精力健旺的人辅佐朝政,保准比暮气沉沉的丞相大人可靠多了。”
嬴政悠然一笑,紧闭双唇不置可否,目光却投向了刚刚在宫门前停稳的车驾。
昌平君已撩起帷帘从当先一驾安车中跃下来,乍见嬴政似乎颇感意外,急忙抢上前来见了礼。
嬴政向他微微点点头,接着又看看后面那驾安车,却见太后已在莫妍的搀扶下,踏着绣凳缓缓步下车来。
他赶快走上两步躬身一揖道:“政儿见过太后。”
华阳太后本来正与莫妍有说有笑,这时却一下子噤声不语了,遍洒笑意的面孔也变得冷若冰霜,轻轻瞟他一眼,夸张地拍拍手说:“啊呦,我这个糟老太婆竟有劳大王在此恭候,真是受宠若惊了。”
太后一照面便话中带刺,嬴政心中自然如明镜一样清楚,然而脸上却故作糊涂,垂下头来诚惶诚恐地说:“太后何出此言?政儿纵使贵为一国之君,岂敢在太后面前妄自尊大。政儿心中若不牵记祖母,又怎会连春日校猎都不忘邀祖母同来,趁着百花争艳、景色宜人的时节到上林苑里散散心。”
“哈哈,说得蛮好听。”华阳太后忍不住冷笑道,“我还以为这把老骨头早被你甩到脑后了呢。”
“太后怎会如此屈枉孙儿!”嬴政抬起头来,明亮的双眼中仿佛蕴满了无辜和委屈,“政儿为博太后欢心,这次还特意命阿离随行,让她来陪伴太后,为您解解闷。”
他边说边向伴在身边的王绾点点头,示意他到候在一边的内侍和宫人队列中将芈离唤来。
不消片刻工夫,一个荆钗布裙、铅华不染的朴素少女已被带至太后面前。太后突然一见只觉得有点眼生,再仔细一端详,终于认出芈离宛如空谷幽兰一般的清丽面容。她一身简单寒素的麻布缁衣、一张粉黛全无的纯净面庞,不仅没有黯淡周身静静散发出的淡淡光华,反而在不经意间平添了几分未加雕琢的天然韵致。
太后左看看、右看看,不无得意地暗自点点头,接着才转向嬴政冷冷责问道:“阿离,你还有胆量和我说阿离吗?”
“太后暂且息怒。凤辇都已备后,先让政儿送您到婆娑宫歇息,再容我把一切解释清楚。”嬴政恳切地说着,伸出手去轻轻挽住太后另一只手臂,不由分说护送她向凤辇走去。
“阿离,你和莫妍一同陪我去。”太后回头望着芈离吩咐道,“大王自有可靠的人去侍奉,他既然不在乎,这几日你就在婆娑宫陪我这个老太婆吧。”说完她又调转目光看看昌平君,熊启见状,微微一点头,也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一行人进入阊阖门,嬴政和昌平君的翠辇伴送太后凤辇穿冀阙过剑台,沿着蜿蜒的复道一路向西直奔婆娑宫而去;其余诸人则由谒者令分派的内侍宫人引领,各自前往下处更衣歇息。
太后心里早藏着一股怨气,就想趁这次狩猎之机弹压一下这个擅作主张的孙儿。在阊阖门下她甫一发难就被嬴政截住,好不容易捱到了婆娑宫,刚刚在正殿里那方盘金织锦褥上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盯着嬴政问道:“政儿,我等了这些日子,早就想听听你在我这个祖母面前到底有何说辞。”
嬴政坐在下首,看到太后不假辞色瞪着自己,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不禁莞尔一笑道:“政儿知道祖母是为阿离贬为宫人一事着恼。阿离是太后族人,贬斥她太后心中当然不自在,不过若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孙儿大加苛责,孙儿实在是冤枉。当日宫中寿筵突发行刺之变,阿离虽然全无干系,可她毕竟救过溺水的刺客,也给她送过衣服饭食。有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甚至要将她拘押到廷尉府受审。孙儿有心维护太后、保全阿离,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过于偏袒也是难平众口,仓促之中,只好选了这折中的办法。当日昌平君也在场目睹了一切,可以作证孙儿所言非虚。”
“大王所言极是。”熊启默默点点头,“长安君先挑了个头,此后与嬴祀老儿一唱一和,还将矛头直指太后身上。大王将阿离贬为宫人,实则为形势所迫。”
“呸!想诬陷阿离、给我难堪!成蟜一定是受了夏姬的指使。”华阳太后愤愤不已地迸出这句话来,再看看嬴政,目光中的愠怒似乎已消了几分,微微嗔斥道:“既然如此,现在过了这么久,一切早已平息,你为何还不恢复阿离的封号?”
“政儿本来是想等风头过去就恢复她的八子封号,是她自己不愿意,只想在藏书馆里做个宫女。”嬴政边说边抬头看看站在太后身侧的芈离,晶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促狭的光芒。
太后半信半疑,回头瞧着芈离问道:“阿离,真的吗?难道是你自己放着好好的八子不做,非要做个卑贱的宫人不成?”
狡猾的嬴政!居然三言两语把难题抛给了她!芈离暗自想着,气恼地拢起眉头,咬着牙根恨恨瞥他一眼。踟蹰一会儿,她无可奈何蹭到太后面前道:“回禀太后,芈离长于贫寒之家,身世卑微,也没什么见识,实难当得起八子的封号,枉费了太后和大王的关爱之心。”
“简直不成话!我们芈氏身为楚国王族,若论尊荣高贵,又有哪点不及嬴氏。况且咸阳宫里已先后出了两位芈氏太后,现如今赐封你做小小八子都是委屈了。”
“我——”芈离心慌意乱地躲开太后盛气凌人的逼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咳——”一直坐在嬴政对面的昌平君突然清清喉咙打破了僵局,“太后何必心急。阿离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以后慢慢开导她便是。大王在宫中憋闷了一冬,好不容易到了上林苑,可能早就等不及要到附近山中一试身手。”
太后不满地瞧瞧熊启,忽见他若无其事对自己悄悄使个眼色。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收敛起心中不快,展露出慈和的笑容。
“启儿说得有理。我这个老太婆一急起来就糊涂了,还请大王见谅。阿离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一刻。大王若是还想趁天黑之前进山狩猎,就快去吧。”
嬴政一听,趁势起身说道:“那政儿就先告退了。太后在此好好小憩一刻,晚上等着品尝孙儿猎获的美味吧。”
“唔——”太后笑着捶捶双腿道,“今日跑了这么远的路,我这身子骨还真有点吃不消,只想早早安歇。大王若要飨宴宾客,就命人单把晚膳给我送到婆娑宫来吧。”
“政儿明白。”嬴政点点头,又悄然看看垂首而立的芈离,转身大步走出正殿。
太后待他走远,双手在茵褥上一按,急切地向熊启追问道:“启儿,刚才为何要拦住我的话?”
熊启摸摸短髭,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倾过身去,凑到太后耳边小声嘀咕:“舅母也是过来人,怎么竟看不出大王和阿离之间的情形呢。”
“此话怎讲?”太后仍然注视着几步开外的芈离,动动嘴唇低声问道。
“我听说,另外那三个姑娘虽然在大王寿日当天被赐封八子,如今在宫中却颇受冷落。政儿虽然宠幸过她们,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不过像应个卯似的,只为在太后面前有个交待。独独阿离,虽被贬为藏书馆的宫人,可是政儿日日去馆中读书,与她相处的机会反要远远多过那几个八子。当日寿筵舅母没有亲睹一切,自然不知道大王每次注视阿离时暗含关切的眼神。这一切可逃不过甥儿的眼睛。依我看啊,这个傻小子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可能已经动了情。就算是将她贬到藏书馆司值,其实也大有深意。再说阿离,我看这丫头的心思也不简单,她坚持留在藏书馆做宫人,没准儿也是心中有数,使的欲擒故纵的把戏。舅母何必逞一时之快逼迫他们。逼得急了,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听其自然,政儿也许反倒如我们所愿,慢慢迷恋上她。”
熊启一番喁喁絮语让太后茅塞顿开,歪头看看他闪着一丝邪气、洋洋自得的双眼,禁不住掩嘴笑道:“还是你这个孩子鬼点子多,连舅母都绕不过你了。”说着她唤过芈离,拉着她上上下下反复看看,目光中少了几分怒气却多了些许兴味,好半天才摇摇头嗔怪道,“年轻姑娘打扮得这样寒素可不好,虽说这身黑衣不得不穿,可到底还要有些象样的点缀才行。”
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莫妍吩咐道:“莫妍,去把蜀地刚刚进献的那副玛瑙耳珏拿来给阿离戴上,多点嫣红也添几分喜气。”
“多谢太后!太后赏赐自是一番好意,不过芈离只是个宫人,如此贵重的首饰——”芈离闻言,下意识后退两步婉言回绝。
“傻丫头,你真打算死心塌地做一辈子宫女不成!别管这么多,我说行就行。”太后不由分说打断了她,向莫妍努努嘴,示意她将耳珏给芈离戴好。
晶莹红润的玛瑙耳珏在芈离细巧白皙的耳垂下微微晃动,衬着鬓边乌黑的发丝,顿时为她添了几分说不出的俏皮。
太后又端详一番,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说:“嗯,这样才好。你们也下去歇息吧,只留下莫妍一个,服侍我小睡一会儿。”
芈离跟在昌平君身后退出寝殿,向候在殿外的内侍问明了下处,正要按照指点到婆娑宫外一溜几间小小房舍安顿,猛一回头,却见熊启依旧站在不远处一丛盛放的樱花草前注视着她,脸上居然又冒出了那股带着一丝邪气,让人浑身不自在的笑容。
她真想掉转身远远躲开这个城府极深又狡猾圆通的瘟神,可他堵在通往住处的必经之路上,她百般无奈,只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开口叫住了她,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方月白色的绢帛,飞快地塞到她手中道:“有人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芈离吃惊地看看他,低头打开绢帛,只见寥寥一行字迹写道:故人远道而来,人定初刻盼来曝衣阁一见。
故人?这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与她渐渐熟悉的秦篆大不相同,字体更加纤细修长,难道是楚国的篆文?
她正在猜度,熊启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鱼形符节递给她,压低声音叮嘱道:“曝衣阁在婆娑宫西墙外,要绕出阊阖门才可到达。你拿上我的符节,遇有宫中禁卫盘查,只要把符节给他们看看,自能畅行无阻,就不会惹出麻烦了。”
她接过符节,低下头不明所以地看看这枚做工精巧的银鱼和上面“昌平”两个错金篆字,刚要抬头追问,熊启已轻轻打个唿哨,撇下她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