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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十 八 章 ...

  •   揣在怀中的符节和帛书像两块烧红的木炭,烧灼着芈离的心。随着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她变得越来越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来自楚国的故人——这是真的吗?亦或是昌平君设计陷害她的圈套?如果是真的,约她在曝衣阁相见的故人又是谁呢?是留在咸阳城里的戚大娘还是楚王派来的秘密使者?他们干冒奇险到上林苑中私会她,究竟有什么企图?更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如何与昌平君扯上了瓜葛?难道这个在秦国身居高位的楚国公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她眼前活生生上演了一幕无间道吗?无数的疑问纷纷涌上心头,她脑海中一时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莫妍命人送来的晚膳摆在案上,她才吃了几口就再也无心下咽,双手托着腮,呆呆地望着小油灯那团微弱的光芒,心思就在去与不去之间不停摇摆。
      她越是恐慌、越是畏怯,时间反而过得越快。不知不觉中,宫城内又回荡起清脆、悠长的刁斗声,她侧耳听听,居然已是黄昏末刻。
      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她一下子从案边惊跳起来,望望窗外宛如被浓墨浸透了一般的夜色,又下意识伸手摸摸藏在怀中的帛书和符节,突然之间打定主意,轻轻推开房门向左右张望一番,然后蹑手蹑脚沿着复道向阊阖门走去。
      此时狩猎归来的秦王赢政和众宾客都聚集在阿城前殿的酒宴上,芈离一路行来,居然没看到一个人影。
      她手持昌平君的符节,顺顺当当出了宫门。高高的宫墙外是一片新叶初成的栎树林,淡淡的月光和城楼上摇曳的火把光芒透过斑驳的枝叶洒下来,朦胧映出了林边一条蜿蜒崎岖的狭窄土路。
      她按照昌平君的指点,沿着露水打潮的小路一气不停向西飞奔。穿出树林,眼前出现一片小小的苇塘,纤柔修长的苇草挤挤挨挨,在轻柔的夜风吹拂下婆娑摇曳,几乎将水面完全覆盖。
      苇塘背后,幽暗的天幕下,孤独地伫立着一座黑黢黢的楼阁。在飘浮的云朵中时隐时现的娥眉月,忽而洒下一缕悠然荡漾的柔光,挑亮了纤纤苇草和夜的宁静,也朦胧浮现出楼阁仿若亘古沉默的倩影。
      芈离眩惑地望着,有那么一忽儿,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借着夜色掩映,悄悄来到这万籁俱寂的山野中。
      沙沙……沙沙……苇塘对岸突然传来一阵低微声响,仿佛是夜风穿林而过时枝叶发出的轻颤,又仿佛是茂密的苇叶在随风低低吟唱。
      不对,都不是!这沙沙低响——她侧耳倾听着——分明是踏在野草上的、轻轻的脚步声。
      她猛地一颤,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直竖起来。这座如鬼魅般挺立在苇塘对岸的楼阁难道就是曝衣阁吗?那隐藏在高高的苇草之后的又是谁呢?
      她不由自主矮了矮身形,屏息静气,拼命瞪大双眼向迷蒙的夜色中搜寻着,过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小心翼翼从一簇白茫茫的芦苇丛后转出来。
      “阿离!”一个沙哑、低沉的男人声音远远地轻唤着她的名字。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楚音,她的脊背不由自主挺直了,极力分辨着越走越近的身影和那张被淡淡的银色光芒映亮的面孔。蓦地,她倒吸一口凉气,惊愕不已地失声叫道:“项——项将军!怎么——怎么是你?”
      她飞快地向前走上两步,双手死死交握在胸前,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颤抖的话音都有些结巴了。
      “阿离,你真的来了!我本来一直担心——”项燕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几步冲到近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写满诧异的面庞,深吸口气,猛地将她娇小的身体拥进怀中。
      芈离猝不及防,被他铁箍一般的手臂紧紧环抱着,那啼笑皆非的滑稽感和如芒在背的难堪又来了。她不敢用力挣扎,只得伸出双臂抵在胸前,尽力和他拉开点距离。
      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一股脑涌上来,可是不等她开口,他却抢先摇头说道:“阿离,什么都别说别问,先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渴切的、近乎带着点贪婪的目光,如静止一般停留在她脸上,端详了好半天才关切地说:“阿离,你瘦了。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那个野蛮冷酷的暴君有没有刁难你,让你受委屈?”
      野蛮冷酷的暴君!不知为什么,这些字眼听起来竟如此刺耳,让她心中顿生反感,神情也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冷淡。她有心开口辩解几句,转念一想,还是忍下了几乎冲口而出的话,摇摇头简单地回答:“没有。我刚一入宫就因为妄言乱语惹恼了他,被贬到藏书馆做宫女。平日里难得见他一面,他自然也没什么机会能难为我。”
      “你被贬为宫女的事,我已经听昌平君说了。阿离,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他边说边低下头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才露出一丝真挚的笑容,由衷赞叹道,“即使穿起宫女的粗麻布衣,却依然掩盖不住你的光彩。你呀——还是我心中那个美丽纯真的阿离。”
      芈离竭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项燕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几乎连她这个冒牌货都要打动了,如果换作真正的阿离,该有怎样的喜悦和感动啊。只是此时此刻,她无心更无力把这场浪漫的戏码演下去,唯一渴盼的就是赶快摆脱眼前的窘迫。
      她略一思忖便岔开他的话追问道:“项将军,你为何突然冒险潜入咸阳?而且还这样大摇大摆闯到秦王眼皮底下?是大王命你来的吗?还有,你怎么会结识昌平君的?他为什么要帮你来见我?”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勾动了他满腹心事。项燕不知不觉松开手臂,眉宇间顷刻多了一些说不清的落寞与愤懑。他沉默片刻才望着她艰涩地问道:“阿离,你走后这几个月,郢都出了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你在咸阳宫中,难道就从未听闻半个字吗?华阳太后和昌平君都没告诉过你?”
      芈离摇摇头,回望着他的那对清灵的眼眸中流动着一丝疑惑和忐忑。这时她留心细看看,顿时察觉距离自己寸许之遥的这张面孔比几个月前清癯、憔悴了许多,双眼中虽然蕴藏着无尽的爱怜和深情,却依然遮掩不住眼底一片乌青和愈发细密的皱纹。
      他突然重重喟叹一声,转身凝望着苇塘幽幽说道:“你走后没多久,大王就染疾驾崩了。公子悍还是个小娃娃,虽然登基继位,朝政却完全被太后和王舅李园把持了。李园为人阴险狡诈,为独揽大权设计害死了春申君,然后又在朝中全力排除异己、扶植亲信,把郢都搞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不仅如此,这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家伙,根本不理会大楚已衰败不堪、岌岌可危的处境,只是一门心思安享他的荣华富贵。我和春申君一向交好,又一力主张抗秦兴楚,他自然也将我视为眼中钉。”
      “他也要加害你吗?”
      “项氏是楚国的名门望族,根基深厚,况且楚军中能征善战的大将也寥寥无几,所以他一时还不敢动我,不过是暗中排挤我罢了。”
      他缓缓转回身来,双手轻轻按在她肩头,再看她时,眼中又现出她苏醒那晚曾见过的灼人的痛楚和深情。他低声叹道,“我在郢都待得气闷不已,心里就更加思念你。好不容易等到楚王去云梦游猎的机会,于是不辞而别,偷偷潜入咸阳想见你一面。”
      芈离咬紧牙根,怔怔地望着他。这一瞬间,她似乎已经看清了这个男人肩上正压着一重无形的重负。怪不得他看起来如此失落,如此憔悴。她能理解他壮志难酬的怅惘和痛苦,也能体味他失去爱侣后,渴望抚慰、倍受煎熬的心灵。
      她虽然感动,虽然也有些莫名的怜惜,可是这和喜欢他、爱上他却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命运和他——和他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她注定无法回报他的爱,无法给予他需要的慰籍。
      项燕仿佛并没留意她脸上复杂的神情,当然更猜不到她的心思,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到咸阳之后,先找到留在城中的戚大娘。这些年秦楚两国王族多有联姻,由楚入秦的能人异士也不少。这些楚人大多聚集在昌平君门下,其中几个与戚大娘的兄长相交甚厚。我从他们口中听说了这些之后,就冒充来咸阳经商的芈氏族人,携带重金到昌平君府上拜访。”
      “他相信你的话?”她忍不住打断他,难以置信地望面前这张粗糙的、饱经风霜磨砺的刚毅面孔,左看看右看看,怎样都无法把他和精明市侩的生意人联系在一起。如果连她都能轻易看出他的破绽,又如何逃得过昌平君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呢?
      这次他像是料中了她的疑问,无奈地摊摊手笑起来:“我也知道自己一介武夫,看上去实在不像个生意人,如此冒险,其实也是为了试探一下这个在秦国仕途得意的楚国公子。他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顺水推舟接纳了我,并没拆穿我的身份。我告诉他,临行前你爹娘再三叮嘱我,到咸阳之后一定要设法见你一面,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回去说给他们,免得家人在千里之外牵挂惦念。昌平君开始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后来又突然一口应承下来,让我扮作家人,随他一起到上林苑春猎,然后还帮我们定下了曝衣阁之约。”
      “他?难道今晚之约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芈离狐疑地垂下头,轻轻踢着脚下新萌的野草自言自语,“这个人城府极深,不会不清楚他要为此担着多大的干系。他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
      “不知道,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犹豫半晌才带着几分不确定说道,“也许,他是想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吧。狡兔三窟。虽然如今他在秦国身居高位,但谁能保证永远一帆风顺呢。他毕竟是半个楚国人,万一咸阳发生什么变故,最便当的退路当然是返回大楚。我主动登门拜访,就是一个送到眼前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再说,细论起来,他不折不扣是先王的亲生血脉,虽然自小在秦国长大,却是可以名正言顺承继楚国王位的公子。如今郢都朝局混乱,他必定也有所耳闻。这次他热心帮忙,说不定有什么更长远的图谋和打算。”
      她懵懵懂懂琢磨着他的话,过了好半天,才动动双唇嗫嚅道:“项将军,如今大王驾崩,新王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我想——我想——我们还是放弃吧。”
      “放弃?!当然不行!”项燕断然摇摇头,不容辩驳地劝说道,“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能就这样放弃。”
      “可是——可是我初入咸阳宫就不顺利,被贬为宫人,身份低微,还怎能奢望媚惑秦王,扰乱朝政呢?”她故意沮丧地望着他说道,“况且,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秦王嬴政虽然性子暴烈、冷酷无情,却聪明睿智、勤奋好学,不像是个会被女色迷惑的糊涂君王。”
      “真的吗?”项燕嗒然若失地瞅瞅她,思索一下才毅然说道,“阿离,虽然新王对抗秦大计并不热心,事关楚国的生死存亡,我还是不想轻言放弃。被贬为宫人也没什么,我敢打赌,就算穿戴得如此简单朴素,你还是咸阳宫里最美的女孩儿。秦王正值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不信他会对身边的美色一直视若无睹。只是这样就还要委屈你了,不得不在他面前屈意承欢——”话到这里他终于说不下去了,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又沉默好久才无奈地说,“求你再耐心等等,如果当真无望,我一定想办法救你脱离这个虎狼之地。”
      话音未落,高高的宫墙内又响起了清晰的刁斗声。项燕留心细数,又抬头看看升到头顶的弦月,不禁懊恼地皱紧眉头说道:“我们才说了几句话,怎么大半个时辰就这样不知不觉溜走了。真想能和你多待一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看你也好。”他边说边握紧她那双冰凉的小手,用力在自己的面颊上贴了一下,然后才放开她道,“你也该回去了。就算有昌平君的符节,这夜半时分被人发现还是会惹人生疑。”
      芈离如释重负一般点点头,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顿住脚步问道:“那你呢?还扮成家人随昌平君狩猎吗?”
      “不,我临行前已经辞别过他,现在要直接返回大楚了。阿离,你孤身一人留在这个凶险之地,没人能帮的上你,只有自己万分小心了。”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她叮嘱道。
      她抿抿双唇,终于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轻声说道:“回去长路迢迢,你自己也多保重。”说完她不再犹豫,拔脚向阊阖门的方向飞奔起来。
      冲进宫城之后,她稍稍放缓脚步向阿城前殿那边望望,先前映红了夜空的一片明晃晃的火光已经熄灭,鼎沸的人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宴已散,宾客只怕也各自安歇了。她如此想着,警觉地向四周望望,脚下的步伐不禁又快了起来。
      穿过空落落、静幽幽的冀阙、剑台,当通往婆娑宫的长长复道又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突然迟疑起来,心中略一盘算,还是绕开眼前的正路,钻入复道外一片密密的竹林中。
      刚刚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一阵脚步疾响,接着一个粗嘎的声音不客气地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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