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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十 二 章 ...

  •   转天便是嬴政的寿日。虽然这是他的二十整寿,可因为明年就要行加冠庆典,也因为他一向讨厌这些死板的繁文缛节,所以并没打算大张旗鼓地庆贺,甚至还明令禁止宫中肆意铺张。
      但是应有的仪式还是不能随便省俭。一大早,他已换上朝服在咸阳殿里接受百官朝贺,此后又在老廷尉等族中长辈陪伴下,到昭台遥祭雍城宗庙,向嬴氏先祖及各方神灵献上美酒、三牲、玉帛等祭品,祈望今年仍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年景。
      行完这一套繁冗又不乏肃穆的仪式,丞相、昌平君、老廷尉等近臣族亲被谒者令引领到集贤院。看到往年麒麟殿里的寿筵竟突然移到这个比邻灵囿、不起眼的院落,众人不约而同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色。嬴政看在眼里,情不自禁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酒过三巡,集贤院正殿里,喧天笑语伴着琳琅的丝竹乐声,寿筵的气氛已渐渐由拘谨变得轻松热闹起来。
      嬴政身着一袭簇新的黑色彩绣锦袍,坐在上首一张细密柔软的茵褥上。黑袍上金丝织就的夔龙图案,衣襟、下摆几道明晃晃的金色镶边,还有系在腰间那条金缕编结的腰带,与他英气勃勃的面庞上散发的光芒交相辉映,照亮了整个幽深晦暗的殿宇。
      他面前一张长长的食案上,错金云龙豆里热气腾腾的羊苦羹散发着浓浓的肉香,龙耳西瓜鼎中焦香的牛肋炙滴下的油脂吱吱作响,蕉叶三足爵中满盈着稠厚甘冽的酎酒,酒馔香气混杂在一起,引得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不过他显然对眼前的美酒佳肴并不关心,右手下意识摆弄着案上的匕箸,若有所思的目光却悄然从左右两列食案后缓缓滑过。
      酒助人兴,下首一张张面孔早已卸下呆板拘束的面具,露出醉意微醺、纵情放任的本色,甚至连成蟜苍白的脸上都比平时多了几分红润。没有一个惊慌的眼神,没有一个警觉的笑容,看不到任何令人怀疑的蛛丝马迹——难道是他猜错了吗?
      突然,成蟜尖细刺耳的声音盖过一波高似一波的声浪,直闯入他耳中。
      “王兄,今日寿筵,这些乐工为何不奏祝寿颂歌,反而只弹些秦风小曲凑数!分明是对王兄不敬!”说完他不等嬴政开口,已回身向排在朱漆楹柱后的十几个乐人高声喝道,“你们还不快点停下,改奏那支天保曲!”
      乐工们听到他的质问相顾惶然,手中动作略一停顿,等曲声再起时,已刹那间变得庄重雍容。
      成蟜不睬旁人纷纷投来的诧异目光,自顾自从席间站起身来,走到嬴政面前郑重其事顿首一礼,而后便和着乐曲油腔滑调地高声诵道:“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
      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榖。罄无不宜,受天百禄。
      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皋,如冈如陵。
      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成蟜——”一曲还没诵完,嬴政已不客气地挥手打断他道,“年年岁岁都是老一套,你还没听够吗?”
      成蟜遭此抢白,一下子僵在席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露出一派羞愤难当的神情。
      熊启见状,急忙笑容满面走上前来,亲热地拍拍他肩膀说道:“哈哈,长安君虽年幼,为何却迂腐得像个老古板一样。为大王祝寿,未必一定要这天保曲啊。”
      被昌平君解了围,成蟜难看的脸色总算自然了一些。他强压住心头恼火望望嬴政,嘴角忽然闪过一丝邪气的笑容,不无轻佻地说:“王兄既然嫌弃这庄重的天保曲迂腐,想必喜欢靡靡郑卫之声了。论起渊源,姬珩恰是郑国旧人,为何不召她来唱支郑国的小曲呢。华阳太后不是还送给王兄两个赵国舞姬吗?不如把她们也一起召来,载歌载舞,一定比这些看厌了的乐工新鲜有趣。”
      “长安君此言差矣!”嬴政尚未开口,下首第一张席上的吕不韦把手中酒爵用力一顿,不满地连连摇头,“赐封诏书虽还未下发,不过大王已言明要将太后所赠几位姑娘封为八子。既是宫中命妇,长安君又怎能如对待倡优一般,召她们当廷献艺呢。”
      “丞相大人实在过于持重了。”熊启歪着头看看拘泥古板的吕不韦,扑哧一笑,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今日殿中只有这几位王族近臣,本来就算是个家宴。何况她们几人不过是赐封小小八子,又不是王后、夫人,难道丞相大人还怕会唐突了贵人吗?”
      嬴政抬眼瞧瞧满脸不悦之色的吕不韦,再瞧瞧兴致勃勃的成蟜和昌平君,不置可否地笑笑,沉默片刻才淡然说道:“召她们来殿中贺寿也好。”说罢他先向祁横挥挥手,命他到凌漱馆将几个姑娘带来,接着才又转向众人说道,“歌舞暂且罢了,昨晚宫中御膳房刚刚出了下毒之事,现在还没查出个眉目,寡人也实在无心赏鉴。”
      “下毒?!”嬴政好似无心一语,却犹如当廷炸响一个焦雷,登时引来诸人连连惊呼,再低头看看各自案上的肴馔,纷纷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只有老廷尉嬴祀岿然不动,对旁人的交相议论充耳不闻,依旧镇定地坐在席间,苍老的面孔绷得紧紧地,尖声追问道:“御膳中所下何毒?可有捉到嫌犯?”
      “他们倒是捉到一个偷入御膳房的小宫女,但是无凭无据,也很难断定她是否就是下毒之人。”嬴政炯炯的目光逐一扫过殿中诸人,最后又落回到老廷尉脸上,“这小宫女就押在集贤院里,嬴祀叔祖若是有兴趣,一会儿本王可以命人将她带来,请叔祖当廷审她一审。”
      老廷尉没吱声,一只手死命扯着颌下三缕花白长须,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紧盯着殿中排成一列的数只铜鼎,仿佛陷入沉思之中。
      嬴政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应声,只得又开口道:“叔祖,本王还有一事要和你相商。”
      “唔,大王还有何事?”
      “本王想荐你收个弟子。”
      “弟子?”嬴祀严肃刻板的面孔忽然莫名其妙堆起了笑容,手拈长须说道,“大王说的可是蒙将军之子蒙恬?霜儿这丫头心里藏不住事,昨晚回去都对我说了。”
      老廷尉脑海中一下子又跳脱出孙女哄他答应收蒙恬为徒时撒娇装痴的顽皮模样,眼底慈和宠爱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连道道皱纹都挤在一起缠成一团。
      嬴政听他言下之意已是欣然首肯,顿时喜形于色,高声向殿外唤道:“蒙恬何在?”
      “蒙恬在此!”一直如约守候在殿外的蒙恬听到宣召,立刻朗声回应,精神抖擞跨入殿中。
      一眼瞧见嬴政喜滋滋的笑容,他便知拜师一事一切顺遂,不待吩咐就快步冲到老廷尉案前,毕恭毕敬顿首一礼道,“尊师在上,请受弟子蒙恬一拜!”
      “好!好!”嬴祀笑眯眯点点头,“快起来吧。你们蒙家戎马出身,难得你却有这个心思,不忘文武兼修。嗯,能文能武,以后定当青胜于蓝,把蒙骜老儿也比下去了。”
      “好呀!恭喜堂舅收得高足!”熊启手擎酒爵,喜笑颜开地踱过来,在蒙恬肩上重重一拍说道,“蒙恬,拜得廷尉大人为师,可是你的福气了。在廷尉府好好学,说不定有一天,你这个弟子还能升格作孙女婿呢。大王,有这样的喜事,我们是不是该共贺一爵酒呢。”
      一句露骨的笑谑把蒙恬窘得满脸通红,回头求助似地望望嬴政。正在这时,他突然瞥见四个少女跟随祁横自直通偏殿的角门中静悄悄鱼贯而入。他的目光顿时像被什么牵引住,停留在芈离颔首低眉的细致面庞上不动了。
      嬴政察觉出他的异样,顺着他呆呆的目光看去,只见四个身着泥金彩绣细腰罗裙的窈窕身影已缓步走到自己面前,俯身跪拜下去,齐整整开口颂道:“恭祝大王万寿无疆,国祚绵长!”
      他冷眼扫过面前一个个额发低垂、发髻摇曳的身影,刚要开口说什么,突闻王绾在殿外奏道:“启禀大王,臣已将嫌犯带到。”
      嬴政心中一凛,全身都像被抽紧了绳索一般骤然绷直了,一面向老内侍使个眼色,示意他将芈离等人带过一边,一面心急地向谒者令招手道:“带进来。”
      殿中诸人本来正好奇地打量被大王封为八子的几个姑娘,现在听闻下毒的嫌犯带到,又齐刷刷把小心翼翼的审度目光集中到这个小宫女身上。
      这是一个十二三岁,头梳双髻的小丫头,面容憔悴、神情萎顿,身上胡乱套着一件既非宫女所穿、又极不合身的衣裳。也许是被脚下过长的裙裾牵绊,身边虽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左右挟持,她仍然走得踉踉跄跄,几欲跌倒。
      好不容易走到殿中央,两个侍卫在她肩头猛地一按,她便扑通一声跪倒下来,颤巍巍小声说道:“奴婢参见大王。”
      “起来。”嬴政和颜悦色走下席来,缓缓踱到她面前站定,低头把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宫女细细打量一番,终于开口问道,“你入宫多久了?”
      “大半年了。”
      “分派何处?”
      “奴婢本来在暴室浆洗衣物。后来永巷丞大人——”说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来,求助似地看看身边的永巷丞,然后才接着低声说,“大人看我年小力弱,干不了这么重的活儿,就大发善心把我留在身边,做些跑腿打杂的事。”
      “昨晚你为何偷入御膳房?”
      “我——我——大人命我到太医院去讨些治痈疽的药散,我路过御膳房时,闻到里面香喷喷的蒸饼味道,又见周围没什么人留意,就禁不住嘴馋,偷偷进去拿了两个蒸饼。我一出来就撞上巡察的侍卫,怕他们发现了告到大人那里,又要罚我回暴室做苦工,所以才吓得逃走了。”
      “除了偷拿蒸饼之外,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嬴政突然眉头一耸,厉声追问。
      “没有,真的没有。”小宫女不自觉地向后躲闪一下,吓得连连摇头,细弱颤抖的话语里已经夹杂了几分哭音。
      “哦,那你真是被冤枉了。”嬴政的神色忽然缓和下来,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几遍,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说道,“为躲偷窃之名竟干冒溺水毙命之险,昨晚你若是一命呜呼,岂不是太不值了。所幸你遇到惯于扶危济困的热心人,当场救你一命不算,后来还送衣送食,关怀备至。”
      这番冷嘲热讽,芈离明知嬴政就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她悄悄扬起下巴向前看看,只见他那炯炯的目光,暗含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讥嘲,也正向她站立的方向投射过来。她的脸不觉微微一红,紧咬双唇犹豫了几秒钟,终于冒险走上几步,轻轻躬身解释道:“禀大王,从灵囿回去之后,我一直放心不下,所以又给这小姑娘送去了替换的衣服和饭食。不过衣服都已由王大人验看过,我去送饭时,王大人也一直在场,其间并无任何秘密可言。”
      嬴政没有理会她的解释,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望着小宫女琢磨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说道:“嗯,既然你偷入御膳房只是偷东西吃,就交由永巷丞按律处置吧。这本不是什么天大的过错,昨日一番惊吓,确实也有些过了,本王很该小小地补偿你一下。如何补偿呢?”他边说边摸摸下巴,向周围环视一下,仿佛突然之间有了主意,指着席前一只铜鼎说,“对了,就赐你一盘今日祭祀先祖的羊肉糜吧。这祭祀的供品可是好东西,不是谁想吃就能随随便便吃到的。来人啊,端一盘肉糜上来!”
      话音刚落,早有一名内侍抢上前来,手托漆盘舀出一匕肉糜,小心翼翼递到小宫女手中。
      嬴政走近两步,指着漆盘中香气四溢的菜肴温言说道:“本王好意赏赐,你就快吃吧。今天不是没有热心人给你送饭嘛,肚子早就饿了吧。”
      小宫女望着笑意盈盈的大王,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惊骇,童稚的面庞慢慢覆上一层惨淡的灰白色,捧着漆盘的手也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你为何不吃?这可是本王的赏赐啊!”嬴政拉长声音问道,话语里隐约透出一股威逼的味道。
      殿中诸人望着他们,虽然渐渐觉出周围弥漫起越来越重的紧张气氛,可是依然懵懵懂懂,如坠迷雾之中。只有王绾和蒙恬,蓦地对视一眼,俨然已豁然醒悟。
      小宫女的手抖得愈发剧烈,只听当一声响,漆盘突然摔在地上,肉糜四散飞溅,连她那件绣罗裙也是一片狼藉。
      嬴政脸上冰冷的笑容倏地飞走了,俯下头凑近她面前,声色俱厉地逼问道:“你不敢吃吗?莫非怕这菜中下了毒?”
      这下小宫女那瘦弱的身体也抖了起来,死死抿紧双唇回望着他,有那么一忽儿,只觉得两道锐利无情的目光像矛戈一样纷纷刺来,追逼得她无处躲避,无法抵挡。猛然间,她似是不堪忍受一样失控了,不顾一切地大喊道:“没错,是我在菜里混进了毒草,可惜被人撞破,没法毒死你为亲人报仇!”
      “报什么仇!?”嬴政愕然后退两步,莫名其妙地瞪着她问道。
      “当年长平一战你们害死了我爷爷,上年攻赵又害死了我爹爹,我们一家被秦军害得家破人亡,我做梦都要杀你为家人报仇!你们嬴家累世暴君,为祸六国,欠下多少血债,今日要你一起偿还!”小宫女边骂边痛哭起来,突然抬手从头上发髻中一抽,手中竟瞬间多了一把寸许长的、细如荆钗的短匕首。
      她那萎靡不振、惊慌失措的样子霎时间消失了,猛地挺身一跃,手持匕首向嬴政扑去。
      “大王小心!”
      殿中顿时响过一片纷乱的呼声,离得最近的两个侍卫也手忙脚乱冲上前来阻拦。岂料这小宫女不仅体态轻盈,身手也异乎寻常的敏捷,一闪身从其中一人肋下躲过,随势飞起一脚踢倒另一人,继而又飞身朝嬴政追去。
      只这片刻之间,嬴政已拔出腰间长剑握在手中。他见眼前寒光一晃,急忙挥剑向光闪处挡隔,但听当一声脆响,一向坚硬无匹的青铜长剑竟被当中截断,自己手中握住的,只剩下短短一截断剑。
      小宫女一击不中,似乎也有些吃惊,又见他手中失了兵刃,急忙奋然跃起,手中匕首当胸直刺过去。
      嬴政已知她持有稀世利器,眼见锋刃倏忽之间已逼近自己胸膛,情急之下只得随手挥袖一挡,接着纵旁一跃向一张食案后躲去。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蒙恬手疾眼快,抄起旁边案上一只酒爵飞过去,恰好砸中她手腕。匕首猛地一偏,刺啦一声沿着簇新的袍服划下,竟生生将一大段袍袖割下来。
      恰在此时,王绾已从殿外侍卫手中抢过一柄佩剑,三步两步冲上前来,狠狠刺出一剑,正中小宫女后心。
      她全身猛一痉挛,猝然静止下来,双手紧紧握住洞穿心口的剑尖,艰难地回头看看。那双状若疯狂的眼睛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刻骨仇恨,看得王绾不寒而栗,接连倒退了两大步。她摇摇晃晃向他挪了几步,嘴角渐渐涌出汩汩鲜血,几番挣扎之后,终于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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