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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十 三 章 ...

  •   嬴政剧烈地喘息着,被阴霾遮蔽的双眼飞快向身边扫视一圈,只见昌平君、吕不韦等贺客均像被这始料不及的变故惊呆了一样,惶恐震惊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鲜血浸染的尸身上不曾离开。而楹柱后的乐工和那几个姑娘更是吓得呆若木鸡,有几个胆小的甚至还死死捂住了双眼。
      惟有芈离仍站在原地,没有躲藏,没有闪避,苍白的面孔带着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称的肃穆神情,而那对圆圆的杏眼里,则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哀与震撼。
      他狠狠咬咬牙,努力平复一下自己紊乱的心绪,然后飞身跨过长案,大步冲到倒地的尸身近前,死死盯着小宫女睁得大大的、一直不曾合拢的双眼。
      一阵阵无法渲泄的怒火在他胸中肆意冲撞着,而隐藏在这暴怒之后的,还有更加深重的、他不明所以的伤痛。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已全然忘记自己刚刚逃过一场性命之灾,实在应该万般侥幸才对。
      今日在集贤院里略施小计便逼出小宫女下毒的实情,顺便警示了那个胆大妄为的芈离,让她明白滥用悲悯之情有时就像墨家的东郭一样愚蠢可笑。然而他算是大获全胜了吗?一切全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给他的完胜、他的自负与得意抹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尤其是小宫女一番辱骂,更深深刺伤了他身为君王的高傲与尊严。此时此刻他不禁开始怀疑,今日殿中一番智计较量嘲弄的究竟是芈离还是他自己呢?
      “下官疏忽,不仅累大王受此性命之危,且不顾规矩持剑入殿,两罪累叠,求大王一并治罪!”
      王绾恳切的呼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低头看看这个昂藏壮汉脸上诚惶诚恐的愧疚神色,情绪低落地摆摆手说:“持剑入殿也是危急之时的权宜之计,何罪之有。你先起来吧。”
      说完他弯下身去,捡起掉落在尸身边的短小匕首,举到眼前仔细查看。这匕首纯由玄色镔铁锻造而成,小巧精致却锋锐无匹,刃一出鞘便寒光隐隐,似乎带着种无形的煞气,插入鞘中却又锋芒尽掩,看去和女孩儿家头上簪戴的簪钗无异。
      这时受到惊扰的宾客已经心神落定,纷纷围拢到大王身边,殷勤备至地问候起来。待他们看清嬴政手中摆弄的匕首,不禁又个个啧啧称奇。
      “大王,请将这利器与微臣看看。”昌平君忽然走上前来,接过插回鞘中的匕首,凑到眼前反复看看,然后带着几分怀疑说,“以前听人说,当年铸剑大师欧冶子在锻造巨阙剑时,还剩下一块多余的神铁。他用这块神铁造了一枚锐气昭昭的匕首,匕首成时天上下起一阵红雨,后来这枚匕首就被命为‘天问’。这小宫女所藏匕首,一斩而轻松断我秦国铜剑,实在匪夷所思,莫非就是那枚‘天问’?”
      众人瞠目结舌地听着,看看匕首又看看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对昌平君的猜测莫衷一是。
      嬴政拿回匕首,半信半疑地摇头道:“如果这真是欧冶子所铸的稀世之珍,为何会出现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卑贱宫女身上?”
      “大王,说不定是什么人偷偷交给她的呢!”姜媛兴奋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来。
      刚才她和姐姐紧搂着躲在柱后,一颗心也骇得怦怦乱跳。后来惊变平息又听到众人议论纷纷,她终于缓过神来,蓦地想起昨晚尾随芈离溜到集贤院一事,心中不禁窃喜,于是急不可耐地斗胆插嘴进来。
      一句话引来诸人关注,她显得愈发得意,热切地望着嬴政说道:“铸剑大师欧冶子是几百年前的越国人,听说当年所铸稀世名剑大多都流入越宫、吴宫和楚宫中。现在吴越之地早已并入楚境,所以这匕首若真是‘天问’,想必也是由楚人带入咸阳的。大王不是说昨天有人给她送去衣物饭食吗,这匕首如此小巧,夹带其中想来也不易被人察觉。”
      当芈离听她说匕首可能出自楚国时,心中已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最后这句话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不仅明白无误地把矛头直指自己,还顿时引来一大堆猜疑刺探的目光。什么欧冶子,什么稀世名剑,什么天问,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里,她一个字都从未听说过啊!
      她心里正在发急,却忽听蒙恬抢先说道:“不可能!昨日这宫女从水中获救,我已经见她发髻中插着这枚匕首,当时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簪,因而并未特别留意。”
      真的吗?他昨晚真的看到了?抑或是为她开脱而撒的谎呢?芈离转头看看蒙恬,只见他目光坦荡、神态笃定,竟没有一丝忐忑不安的迹象。她心中更加迷茫,猛一回头,却见嬴政也正疑惑地望着他,显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只是这片刻之间,她心中已隐约有了主意,急忙稳稳心绪,强自镇定望着嬴政说道:“芈离虽来自楚国,这枚匕首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别说什么‘天问’之名了。就算它真是昌平君所说的‘天问’,就算它最初流入楚宫,可是几百年过去,谁能保证还一直藏在楚宫中。若仅为此就无端猜疑楚人,那这小宫女明明说自己是赵国人,是否宫中的赵人也有洗不清的嫌疑呢?再说我送去的衣物和饭食都已被反复查验过,说我夹带匕首,分明就是信不过王大人,指摘他核查不利,有所疏漏。”
      “大王,衣服和饭食下官都仔细检查过,连一粒芝麻都不可能放过——”果然,王绾一下子沉不住气了,焦灼地望着嬴政辩解起来,“而且,不是大王——”
      “本王知道。”嬴政连忙摇摇头打断他,然后突然转身望着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姜媛问道,“昨晚你到集贤院做什么?难道也是好意送饭吗?”
      姜媛吃了一惊,心慌意乱地垂下头说:“我——我看天这么晚了,阿离还鬼鬼祟祟摸出凌漱馆,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偷偷跟出来看看。”
      嬴政不客气地斜她一眼,继而一语双关道:“本王不管你们入宫前如何,今后在这咸阳宫里,记住管好自己的事就够了。”说完他掉转身来,突然举起手中匕首,指点着永巷丞问:“你见过它吗?”
      “下官没——没——没留意。”永巷丞听他冷不防发问,顿时吓得一抖,一句‘没见过’差点脱口而出,可是被大王那阴沉沉的目光逼迫着,他心里不禁胆怯起来,憋了半天终于老老实实摇摇头。
      “哼!没留意!”嬴政气呼呼甩出一声冷哼,突然逼近他身前质问道,“宫女初入宫时,不是该从头到脚细细查验过吗?你身为永巷丞,竟敢说自己没留意!再说,我且问你,你收了她什么好处,把她由暴室调到身边?”
      “没——决没有!下官不敢!”永巷丞立刻低喊起来。然而嬴政那锐利的、洞彻一切的目光似乎直刺到他心底,让他无处逃遁。对视片刻,他终于心虚地垂下头来,额上也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没有!?对宫中命妇你尚敢索取贿赂,她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宫女,如不送你好处,你肯大发善心,将她由暴室调出?”嬴政毫不放松,继续声色俱厉地逼问道。
      “没——没——”永巷丞见他一下抖出更多的秘密,高壮的身躯似乎被抽掉了脊梁,骤然间软下来,越来越多的汗水也顺着鬓边接二连三地滚落。
      嬴政轻蔑又厌恶地摇摇头,终于转身向老廷尉说道:“叔祖,永巷丞贪婪无度,肆意滥权,就把他交给廷尉府,请叔祖按律惩处。”
      “老臣领命!”老嬴祀听到吩咐,犹如嗅到猎物踪迹的猎犬,恹恹的、无精打采的面容马上焕发出几分矍铄精神,严厉地瞪了永巷丞一眼,接着又忽然指着芈离说道,“大王,下毒的宫女虽死,可毒药、匕首从何而来,一切仍然是个谜。依老臣之见,八子虽贵为命妇,也该羁押到廷尉府中,待一切查实,洗脱嫌疑后方可回宫。”
      嬴政猝不及防,愕然瞪着铁面无情的老廷尉,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
      他还没想好如何作答,成蟜忽然挤上前来,凑趣一般点头说道:“王兄,叔祖说的不错。下毒、行刺,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怎能草草作罢,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幕后主使。既然昨日八子救过这宫女,又送过衣服饭食,就算没有夹带匕首,也该羁押起来好好盘问清楚。”
      “长安君——”熊启重重咳了一声,背负双手踱到成蟜面前,挂着一丝冷然笑意不客气地问道:“如你之言,芈离为华阳太后所赠,是否也该将太后拘押到廷尉府受审呢?”
      “昌平君言重了!将八子带到廷尉府拘押也是就事论事,绝无影射太后之意。”老廷尉针锋相对,毫不放松。
      “你们都别争了!”嬴政猛地一甩袍袖,不耐烦地瞥瞥身边一张张或关切忧虑、或幸灾乐祸的面孔,深吸口气断然说道,“下毒、行刺之事,本王已令王绾在宫中追查,待查出幕后主使,自当交由廷尉府定罪量刑。至于芈离,虽未查实与此事有染,然则是非不辨,有襄助刺客之实,自当免去八子封号,贬为宫人,暂且到宫中藏书馆司值。”
      一言已毕,别人还未见怎的,姜媛先捺不住兴奋看看姐姐,脸上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而芈离则半垂着头木然不动,无论是刚才殿中那番争论还是被贬斥为宫人的决定,似乎牵扯的都是别人,与她完全无干一样,只有那张美丽、平静的面孔,仿佛被异样的苍白衬得格外凝肃、庄重。
      难道她真的对贬为宫人毫不在乎吗?嬴政好奇地望着芈离,忽然一眼瞥到昌平君熊启,见他一忽看看芈离,一忽看看自己,唇上短髭慢慢翘起,浮现出让人琢磨不透的淡淡笑容。
      嬴政顿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急忙看看殿中诸人说道:“好好的寿筵经此一扰,本王也兴致全无,今日只好就此作罢了。”他边说边向蒙恬和王绾使个眼色,示意两人先留在殿中。
      大家听他如此一说,纷纷识趣告退而出,姜媛等人和那一干乐工也在老内侍祁横引领下向殿外走去。
      芈离走在最后。当她经过鲜血渐渐凝干的尸身时,脚步不由自主停顿下来,低头看看小宫女瞪大的眼孔中那涣散的、混浊的双瞳,心中又是一阵怆然。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她竟情不自禁蹲下身来,轻轻伸手合上了那双眼睛,然后又随手撩起她一角裙裾,小心翼翼擦抹掉唇边已经凝干的一缕暗红色血渍。
      她的动作虽轻柔,小宫女已显僵硬的冰冷头颅还是在不经意间被碰得猛歪向一边,原本被衣襟严严包裹的颈窝中,赫然露出几道醒目的墨黑印痕。
      嬴政一直低头注视着她的举动,突然见到颈中印痕,不禁诧异地低喊道:“等等,这是什么?”
      说完他蹲下身来,一把拽开小宫女领口,只见颈窝白得发青的皮肤上,印着一朵小小的、墨黑的梅花刺青。
      “梅花?”站在一边的蒙恬和王绾不由得齐声惊呼。
      “是啊!怪不得!”嬴政边喃喃自语边站起身来。
      梅花?梅花怎么了?虽然在一个稚龄女童身上乍然看到一团刺青,是不免让人奇怪,可也不必如此疑心忡忡吧。芈离直起身来,纳闷地看看他们,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又多事了,急忙转身一阵小跑,很快便冲出殿宇,追上其他人走了。
      王绾向四周看看,见身边再无旁人,于是压低声音说:“大王,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是墨家的死士。”
      “我早就在疑惑,昨日四个落水的侍卫已有两个发起了高热,这丫头小小年纪,瘦弱不堪,昨日几乎溺水而毙,今日却不见任何异样,足见筋骨强健,远胜普通孩童。就算刚才在殿中突袭,她轻而易举就打发了两个郎中,身手也实在了得。”嬴政若有所悟,缓缓说道,“不过她年幼未经大事,到底心智不足,否则抵死不承认下毒一事,我们也真拿她毫无办法。”
      “那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呢?”
      “不必管它是真是假。她既是墨家的死士,入宫下毒行刺就决不是为家人报仇这样简单。”嬴政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芈离姑娘对她如此怜惜,是否真的与她有什么瓜葛?”王绾偷眼看看大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不可能,她如与这丫头一伙儿,还不躲得远远地撇清嫌疑,岂有自己凑上前来惹人生疑的道理。”嬴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我看就算这匕首是她带入宫中,又贿赂了永巷丞混过查验,可一包断肠草就没这么容易了。如此推测,只怕宫中早就潜藏了墨家的人。”蒙恬忧形于色,猛地一拉嬴政道,“听说墨家讲究任侠,个个崇侠尚武,那些死士更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他们一击不中,不会就此罢休,你在宫中千万小心。”
      “放心吧。一击不中,他们也怕露出行藏,总要等风头过后再伺机而动了。”嬴政丝毫不见畏惧,用力握握蒙恬的手,信心十足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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