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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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好意思，来晚了。大家久等。”大小姐一进来就道歉，语气听上去有点敷衍，好像是碍于家教而不得不这样说。语毕，甚至还毫不掩饰地觑了我们中的某个人一眼。
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有一点像是被家中宠坏了、拿所有人都当臣子的刁蛮公主，而中国也有一句话叫做打狗看主人。都说主人越气派，家狗也就越威风，话糙理不糙，现在的李愚就是这样一副样子。
他咳咳两声清嗓，威风凛凛地介绍：“这就是我家大小姐，姓屈，单字一个语。”
屈语。
拖私塾先生的福，小时候天不亮就叫我起床背东西，起不来便用藤条抽，背错一个字时，手心就要遭殃。最初开蒙是念些简单的经书，后来稍微懂一点明理，又开始念诗词歌赋。早春从汉赋念起，夏天读乐府，秋天刚好记到杜少陵。至于太白，父亲请来的先生在最开始是不准我看太白的，他说年岁太小读李白，只看得进去他的豪放飘逸，却不懂为什么说他报国无门。
等我真正开始读李白的时候，手心又免不了被脑子牵连。
不过还好，小时候的毒打没白挨，至少现在，屈语这个名字一出来，我就知道他屈家在想什么。
太白说“我君混区宇，垂拱众流安。”
屈家端坐南京，还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名字。
守天下之君，倒是会讨蒋家欢心。
屈大小姐装模作样地跟我们打了声招呼，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勉励的话，郭锡元反应很快，接着屈语的话又返过去恭维，两人你来我往了一番，屈语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其他人的名字。
于是她让我们自我介绍一番，当然话语没有这么直接，不过在我听来，无形中也是带着命令语气。
上一次有人用这种声气对我说话，还是张将军问我名字的时候。
于是从郭锡元开始，大家一个一个报了名字和军衔。轮到我时，我只报了方濡澜三个字，本以为屈大小姐还会和前面一样，“嗯”一声就略过去。
没想到她盯着我看，问我：“哪个濡，哪个澜？”
“耳濡目染的濡，推波助澜的澜。”我习以为常地回答。
我父亲给我起名的本意也是如此，生于方家，要成为方家驻扎在上海的助力。
这两个组合起来都不是什么好词，以往有人这样听了，要么不在意，要么接着问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难言，才让我这样说自己的名字。我跟他们通常都没太大交情，只好随意编造道没念过几年国文，只是随口提的。
然而屈语不属于任何一人。她看着我，我也毫不避讳地反观着她，某一个瞬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随之我继续去看她的眼睛，是咖啡色的，跟她的出身一样，充斥着骄奢靡丽。
我原本以为我看见的会是这样，然而事实是，在她咖啡色的眼睛里，我第一眼看见的是锐利。这与她展现给我们的印象完全不符。
下一秒，屈语眨了下眼，将那些我一瞥而过，还未看清楚的东西收回去，又继续开眉展眼，一展来时的姿态。
“哦。沾染着黄浦江的水，安澜天下啊。”她说得很自然，让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是该继续探查屈大小姐流露出的那些未看清的东西，还是瞩目当下的屈语。
她的话十分轻巧，却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解释我的名字。
我默默地将这句释义记下，在心中拆开咀嚼了几遍，又合在一起。
原来“濡澜”，也是一个能够代表上海人渴望安定国家的寄寓。
屈大小姐对着我又说：“方参谋有个好名字。”顿了一下，下半句又是所谓那些为党国效力，忠心委员长的冠冕堂皇。
我想要继续探究的心思顿时荡然无存。
于是点头应下，道了声谢。
这便是我们这群参谋跟屈特派员正式认识了。
随后众人一一落座，屈大小姐坐在主位，听大家将未来几天的行程与计划都汇报给她听。实际上这套理论从一九三六年开始就在使用，尤其驻扎在京沪一带的高级参谋们，都或多或少在长江沿岸及以南地区做过参谋旅行。我们这一批参谋不是第一批，在日军将视野从淞沪一带移开前，也不会是最后一批。
在全面侦查后，和先前一样，就需要设想很多情况，并且研究这一带的地区作战方案。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刻我们所讨论的，还是对上海地区的全面考察。
屈大小姐认真听的表情有点像放空。等到话语停下来，她幽幽地嘬着酸梅汁，左右盼了一下才如梦初醒：“你们都看着我干嘛？”
郭锡元说：“这些就是我们的计划，不知屈特派员意下如何？”
屈语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意见啊……意见是没有的。”
她朝后靠到椅背上，姿势懒懒散散的，好像还在南京国府的花园中坐她老子的太师椅，这种散漫之气让我想起某个被惯坏的小兔崽子，打不得骂不得，天王老子来了，也有人护着。
“挺好的，就这么办吧。”屈语用一句话就点评掉参谋们给出的方案。不知道她父亲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端着饮料，坐在凉爽的荫蔽下，随口几句话打发掉前线的战报。
随后屈语问李愚：“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
李愚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的怀表：“差不多了，大小姐。”
屈语就想起身：“我之后还有事……”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而来：“……啊，诸位应该没有别的事了吧？”
蔡豫章与范汜对视一眼：“特派员，还有一件事，我们拿不定主意，要不您来看看？”
他们不等屈语说话，就将昨天与任汝枚相争不下的那件事拎出来。
“淞沪警备司令部？”屈语重复了一遍，问李愚副官，“现在的司令还是戴叔叔吗？”
李愚低眉顺眼：“大小姐，戴司令二二年就辞职了，您忘啦？现在接替他的，是杨司令。”
“哪个杨司令？”
“委员长的拜把子兄弟。”
“哦。杨啸天啊。”
他们两人你来我往，丝毫看不见对杨司令有多尊重。
屈语最后“啧”一声，没消停几秒，又问：“这边的警备司令部在哪来着？”
这次没对着李愚副官说话，所以蔡豫章很快接道：“在龙华。”
“龙华啊。”屈大小姐又皱着眉头，“我怎么听说，那里死过好多人？”
众人面面相觑，任汝枚言简意赅：“日本人来之前，警备司令部是关押□□的地方。”
“关了那不得杀？”屈大小姐糟心地做了个鬼脸，“晦气死了。”
龙华血流成河的那一年我还在上海，每天无论白昼枪声中能传得老远，法租界的狗叫了好几个晚上，我白天在院子里背书隔着租界都能闻见血腥味。那时候每天都在死人，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都能被当作共.产.党抓走，隔日就被反绑着手臂跪在地上，一枪下去流出一滩血。
据说共.产.党.人□□的儿子也死在那一年。
我记得当时我问过父亲，都是中国人，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他回答：“为了权力。”
屈大小姐实际上也是那场屠杀的得益者。
她的手仿佛干净着，却又没那么干净。
众人此刻也都有些意识到她那大小姐脾气，唯有郭锡元在国府工作，估计是见得多了，还能正常交流：“屈特派员，龙华那边，我们去还是不去？”
屈大小姐站起来，厌恶地抽了抽鼻子，好似空气里有什么令人作呕的味道。
“不去！”她一锤定音。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我们五人，无论先前有何派系嫌隙，现在也都是相顾无言，然后叹息一声，便各自出门，分散在人海中。
这一晚我要回家一趟，所以在进入租界前，先绕路去买了小妈爱吃的凤梨酥，又往相反的方向，去买弟弟爱吃的青团。
等排完队把青团买到手，天色也差不多了。市区虽然热闹，我却急着回家，所以雇了辆黄包车。
哪知人还没上车，先从旁边冲过来一人，面都没打就直冲冲说：“不好意思小姐，我给您双倍车钱，您去坐别辆车吧，我们赶时间……”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李愚副官。
他也认出我来，瞠目结舌半晌：“方……方……”
估计是想叫我方参谋，又顾及是在街上，怕暴露身份。
最后嘿嘿一笑，叫了我一声：“方小姐，真巧。”
我同他打完招呼，将目光放在从旁边慢悠悠走过来的屈语身上，对方换了身衣服，这次是白色为主、几支淡色兰草渲染的改良式旗袍，若是只看面容姿态，倒也像是上海念高等学校的阔小姐。
“两位这么急，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倒也没有。只是大小姐裁剪衣服耽搁了些时间，说是赶不上戏园子开唱了。”李愚说罢，又问我，“方小姐是要回家？”
待我做肯定答复，李愚就去看刚刚走过来的屈语。
屈语当然也听见我的话了。
“你做的决定，现在看我做什么？”屈语对李愚翻个白眼，“左右也赶不上了，我们等下一场也可以。”
于是李愚便笑起来，对我说：“方小姐，现在我们不赶时间了，您先请吧。”
屈语在旁边怪里怪气：“李希夷，你倒是会拿我做顺水人情！”
骂完后又对着我：“法租界离这里可不近，方小姐，你先走。”
倒是忽然又有点大家闺秀的影子在了。
我没有再谦让，道过谢后便上车走了。
作者有话说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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