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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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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回到位于法租界的方公馆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方公馆内灯火璀璨,我站在铁门外面,按下门铃。
给我开门的是家里的门房,几年不见,他已经记不起我是谁。
“李伯,我是方濡澜。”我报上姓名。
隔着镂空雕饰的铁门与门房昏黄的灯,李伯在那一头冷冷地打量我。这种目光我已经见惯了,从上到下的扫视,带着某种优越感,像是在估量判定价值。
这时候我忽然记起屈语。
倒不是故意要想她的,而是除了方家外,最近我见过的达官贵人,就只有她一人。
也就是此刻特别留意地回想,我才注意到某样事情。除了火车站里让我们干等外,自屈大小姐进门后,无论是对从在国府供职的郭锡元,还是对我,从头到尾,她都没有露出过这种我从小到大已经熟以为常的目光。
以前方家每逢外人拜会之际,只要我在场,就一定能察觉到对方简直是方家的好伙伴,对人对事都跟方家一个德行。小时候我以为他们稍微有点权势金钱的人都是这样。
但是今天,屈语让我刮目相看。
就是这样一走神,那种让我暗地里讨厌的目光已经从我身上收回去了。
门房对着我微微一笑:“方小姐回来了?还请您稍等,我去转告夫人。”
说完也未等我回应,一路小跑地往主宅去。
不多时重新回来,才终于打开旁边的小门,让我进去。
“方小姐,夫人在里边等您。”
“知道了。”我边走边问,“我父亲呢?”
门房回:“老爷在公司,晚上回来。”他快我几步走在我右前方,这样一看,倒像是在为我领路。
可能是我担心我太久没回家,忘记自己妈妈买的宅子在哪里。
门房一直将我送到宅子门口,我自己率先拧开门,站在台阶上看他。
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方小姐,那我先回去了。”
我冷冷嗯一声,没再管他。
一进门,屋内灯光亮眼。几年没回来,小妈竟是又将铺陈改善了一番,也不知道我父亲又为此签了多少账单。
小妈就坐在新买的流苏软皮沙发上,今天我还在商店展示柜里见过这种款式。我走过去,垂下眼睛叫了她一声:“小妈,我回来了。”
她不轻不重地发出一个单字音节,以示自己听见了。
我静静站在原地等上两秒,她还是专注地盯着手中那本百货商店目录,时不时抖抖书页。
我舔舔唇:“那我先上去了,您早点休息……”
话音未落,连脚步都没迈开,刚才晾着我的人终于有动静了。
“诶呦,瞧瞧这是谁,稀客呀。”穿一身新旗袍的女人终于舍得放下那本册子,声音跟从前一样尖刻,“方长官还知道回来啊?家里花那么多钱供你去日本,说的好听,谁知道能顶个什么用。出去五年都不知道跟家里报个信,怎么,是被学校开除了,不敢回来?”
“没有,已经毕业了。”我又重新站在原地,面朝着她回答,“回国之后在部队里一直很忙,也是这两天才回来上海。”
小妈不紧不慢地“嗯”一声,“你回来上海,是调回上海,在上海工作了?”
我只是短暂回来上海,而且还带着保密任务。不过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本来就是张将军成立的京沪秘密指挥部,所以说我供职上海,也不算说谎。
我轻轻点点头。
她又问了我的军衔和供职,我只说我是参谋,军衔中校,又将军饷多少报出去。她果然被军衔吸引:“中校啊,是大官?”
方家一直没有军方关系,小妈不识几个字,没嫁给我爹前,是外婆买给我母亲的按摩女。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不知道,也不会主动了解这些。
我说:“是。”
她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你爸爸当时让你去日本留学,回来就是要当大官,保护我们方家的。现在调回来上海,那就老老实实待着,专心帮你爸爸,侬晓得伐?”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上海话,很简单的一句话,意思是“你知不知道”。她来了上海这么多年,也只学会说这一句话。
母亲在世时也常在我面前说这句话。她为了让我耳濡目染,别的一直都刻意讲官话,唯有在给我讲完道理后,加上一句“侬晓得伐?”
——“小囡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报效国家,侬晓得伐?”
——“小囡不要吵爸爸,爸爸工作很累,小囡要做个乖孩子,晓得伐?”
——“……”
吴侬娇语,轻柔极了。
我说:“晓得。”
“好。”她瞧上去满意极了,又随口一问,“对了,参谋是做什么的?”
部队的参谋分很多种,不过备战时期,人手不足,很多细节都没有刻意划分。在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里,明面上我属于情报参谋,负责了解军校内的军事侦察,暗地里则辅佐参谋长制定军事计划、配合军事主官等。
我犹豫了一下,简短解释道:“是配合辅佐我的长官,了解底下的情况。”
她思考了一下:“就像是张助理?”
那是我父亲的助理。
我说:“也可以这样理解。”
她却脸色一变:“那算是什么大官?我看你回来,还不是给人跑前跑后端茶倒水的!真是的,废了这么多钱送你出去,结果回来混成这个样子,你要你爸爸出去怎么说?混都混不出什么名堂,你有什么用!”
她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我也早就习惯了,像刚才那样“和颜悦色”地跟我说两句话,我才不习惯。
“当时我就说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大学,还去日本!怎么啦,日本比我们大上海还好?”
日本当然比不过中国,那里的樱花里都浸着我同胞的血。然而那年我刚去日本前,却还在为了能够逃离出方家而沾沾自喜。
我不再吭声了,就这样保持着军姿,听小妈骂了半晌。
后面她终于骂累了,眼睛一横,看见我手里拎的东西:“你拿的是什么?”
“买给您的凤梨酥,和给慕英的青团。”
小妈冲楼上喊:“慕英啊,慕英快下来。”
方慕英闻讯赶来,炮.弹似地从我面前跑过,那么大的小伙子,冲进她妈妈怀里,暴跳如雷:“妈咪,她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说方家以后都是我的吗?我不管,你把她给我赶出去!”
我实在是不想跟方慕英说话,却又不得不说,要不然这祖宗今晚肯定吵得家里不得安宁。
“慕英,我回上海是要工作。”
小妈接道:“她啊,现在回来是帮你爸干活的,这不是得把她浪费的钱抓紧赚回来吗。难道你不娶媳妇啦!?”
方慕英嘟嘟囔囔:“她还的那些钱,哪够我娶媳妇。”
我装作没听见,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本想到此为止,哪知小妈没接,倒是方慕英一把夺过去。
“谁要你的臭东西,以为在大街上随便买点什么垃圾玩意就能还清你欠的钱吗?我告诉你方濡澜,你别以为自己出国留过学,就翅膀硬了,想离开我方家!”
他把凤梨酥和青团狠狠摔在地上,面露得意:“你要是觉得你当了兵,就能离开方家。那你的下场就跟这玩意一样!”
地上狼藉一片,我很累,不想再待下去了。就对小妈打声招呼,谎称还有工作要忙,又在方慕英开口前,将身上的钱都塞给他,当做安抚。
从小到大,他都以为我这样是服软的迹象,便会自当大人有大量地放过我。
然而上楼时,又听见小妈对着方慕英耳提面命:“慕英啊,我跟你说,现在局势不好,租界都乱哄哄的。你可别赶潮流,学那些学生们去搞什么……抗战救国会,又是捐钱当冤大头,还心血来潮要上前线的。”
方慕英回答:“妈,你放心,我是方家的独苗,要扛起家业的,才不会让自己犯险。再说了,我上前线做什么?狂轰滥炸的全是血,那都是没出息的大头兵干的事。我方慕英,要当兵救国,也要做将军,一呼百应,指挥千军万马!”
后面的我没再听下去,也实在是没兴趣听他们娘俩吹牛皮。
二楼第一间是我的房间,直冲楼梯就是房间门。我将门一关,楼下的声音便被隔绝掉了不少。
屋内灰气很大,看得出来,这五年来没人闯进来,当然也没人打扫。
我对这间房间没什么好留恋的,要不是因为需要一个探亲的身份掩饰,甚至连方家都不想回。
于是我只是从衣柜里取了件旧衣服,将床板仔细扫一番,又取一床干净的被褥。
这张床还是当初母亲和父亲的婚嫁床,后来他娶了小妈,床不要了,要换。
我没让他们丢,把床搬到我的卧室来了。
小时候我躺在上面,总以为睡着之后就能假装母亲还在旁边陪我。
我关掉灯,平躺在床上。
回家第一天,我很想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