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舌》权客

12、妹妹

　　胡小娘觉得自己大概就是算命先生说的土中金的命。

　　她本是泥里生泥里长的命，祖祖辈辈种田为生，七八岁上头上被父母插了棵草，卖进了武安侯府里。因为手脚粗笨，一直在厨房里帮伙，一直到了十七八岁上，眼看着快要放出府去。

　　那一天半夜里，前院里一直闹哄哄的点着灯，让人睡不安宁。那天正轮到她在厨房里看灶火，正翻来覆去睡不着闹着烦，突然有人哐哐地砸厨房的门，说小世子白天惹侯爷生了气，挨了一顿打，现下正发着热，那个侯爷抓来的小鲛人说，世子做了不好的梦，梦里闹着要吃莲子羹。

　　眼瞅着漏过了三更，哪里找新鲜莲子去？可小世子跟天上的神仙娘娘一样金贵，不伺候他满了意，谁能得好？她也有些农户家姑娘的倔气，天不怕地不怕的，趁着夜色，潜进了侯府后院的大池里。

　　她小时候父母农闲的时候，也靠豢鱼植荷过活，水性是在娘胎里养好的。再加上知道池子深不到哪里去，就借着点月色下了水，也没往深处游，就到略略能踩到脚下砂石的地方，拨开荷叶找了几棵莲蓬，折了拿在手里，湿淋淋走上岸的时候，却见一个男人，站在月色下，负手看着自己。

　　她不是娇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见到那男人先是唬了一跳，然后想也不想地叉腰大骂了几句，抓着那几颗莲蓬逃回了伙房。

　　湿衣服都赶不及换，她先紧着熬了一碗莲子羹送了上去，回到灶旁的小床上躺下，感觉阖上眼睛还没多久，就又被闹哄哄的声音吵醒了。

　　睁开眼，掌管厨房的婆子喜气盈盈地摇着自己，身后还站了几个穿金戴银的一等丫鬟，几人笑呵呵地告诉她，侯爷点了昨天给世子准备莲子羹的丫头，挑明了说要收房。

　　就这样，她成了胡小娘。

　　胡小娘洗干净了穿上簇新衣裳打扮起来，姿色也不过是平平。府里的下人们都说，侯爷是因为她为了小世子夜半投湖取莲子，感于她的忠心，这才将她收了房，侯爷对小世子的疼爱真是不言而喻。

　　那段时间里，侯府有一大半的丫鬟削尖了脑袋要对小世子好，甚至还闹出了厨房一个丫头剃自己的肉煮在小世子的汤里，要给小世子补身子这样的事来。

　　府里上下都道胡小娘有心计，知道从世子身上下功夫，占了这头一份的便宜，得了侯爷的欢心。只有胡小娘知道，欢心谈不上，自己那天夜里在池边，倒是指着侯爷的鼻子骂了好几句。

　　那一晚是胡小娘命里一闪而过的福光。

　　侯爷常年在外征战，两年后，胡小娘才有了肚子。可她怪自己不争气，生了个丫头，不知是哪里养得不对，性子疯疯癫癫的，没点娇软女儿的样子。侯爷对她们母女也从不上心，几乎是不闻不问的，只有年节里，才能不咸不淡地说上几句话。

　　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侯爷不关心谁，府里的人就不关心谁。胡小娘也想学着戏文里唱的，那些小妾外室们娇软无骨惹人怜的样子，可日子一天天逼着她，让她慢慢学起了自己娘亲在集市上叉着腰与人争一两分长短的样子。要争，不管是在市井还是这侯府里，大家都要争的。

　　她有时候会怪宁融，怪她脾气古怪，不够乖顺，嘴不够甜，讨不了侯爷的欢心；有时候又怪自己，不够漂亮，身段不够苗条，又不识字，不能像戏文里唱的一样，红袖添香；但是日日夜夜里想起来，还是最怪世子。

　　怪世子是嫡子，怪世子夺去了侯爷所有的宠爱，怪世子那晚为什么无端的，闹着要吃那晚莲子羹。

　　可在今天，她突然不怪了。

　　她从泥里土里挣着长出来，如今，结出金果子来了。

　　***

　　泗柒领着屠师傅进门的时候，宁沧正俯在桌面上画画。

　　假模假式地，铺了张海幅，各色名贵颜料摆了一桌子，还让人把库里放了好几年的一套青崖石的方砚找了出来，话梅正素手研着磨。宁沧落完一笔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端详着自己的画作。

　　泗柒将屠师傅让进门来：“殿下，屠师傅来了。”

　　走过垂门才看见，画案的正对面，毕罗鬓边别着一朵秋海棠，正垂首坐在窗边。她太羞臊了，头也不敢抬，只敢垂着颈子，盯着绣鞋上的花儿。窗外一枝秋海棠探进窗来，跟她鬓边那朵交相辉映，衬得人面一般无二地红。

　　宁沧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自己的画，两厢比对着，点点头，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老屠往窗边瞥了一眼，嘿嘿笑着：“小子倒是会玩。”

　　他是侯府养了多年的老人，几乎是眼看着话梅毕罗这些小丫头子长起来的，且世子殿下经常挨罚受伤，世子院里的人要常与老屠打交道，因此她们平日里也没把他当做外男避着。可今日毕罗实在是害臊地紧了，听见老屠的声音，立马攥着自己的衣角站了起来，脸几乎要埋到自己胸膛里去。

　　宁沧这才转头看了老屠一眼，眼神透露出十分扫兴。

　　[我都说我已经好透了，不用让他来了。一身酒臭，把我这屋子海棠香都熏跑了。]

　　“昨天药喝完最后一副了，虽然知道殿下没事，可还是让屠师傅再看一次吧，我们也能安心。”

　　话梅附和着泗柒的话连声点头。宁沧对天翻了个白眼，将笔扔在了桌上，走到茶桌边坐下，话梅便知道这是同意了的意思，赶着收拾着画案上的画。

　　“毕罗，你先下去吧，殿下现下先不做画了，过会儿要接着画的话，再叫你。”泗柒对着毕罗温声嘱咐，上前两步帮话梅收拾画案。

　　毕罗如蒙大赦，对着宁沧的方向行了一礼，提着裙角轻声向门外走去。

　　泗柒走近了，看了眼那画，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话梅抬头跟他对上眼神，在毕罗路过画案旁的时候，二人十分有默契地站到了画案前忙活，挡住了毕罗的视线。

　　那边厢屠师傅也坐了下来，搭上了宁沧的脉。凝神片刻后他笑了笑，从桌上的盘子里拈了个果子扔进自己嘴里：“早说你们殿下是金做的骨头玉做的皮了，看现在这脉象，谁能想到他三两个月前挨过那样的打。”

　　宁沧将手收回来，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来，擦自己的手腕。

　　[金软玉脆，老屠是夸我还是骂我呢？我是石头做的骨头泥做的皮才是呢，甭管瘫成什么样子，捏一捏又成人型了不是。]

　　泗柒将那盘青崖砚端起来，回头对屠师傅说道：“脉象无虞就好，烦屠师傅再看看身上的伤？有几道疤太重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消。”

　　老屠伸手去拉宁沧的衣襟，一个银白的小脑袋突然从他衣领蹿出来，对着老屠呲牙。宁沧好整以暇端着茶杯喝水，没有管教的意思。老屠悻悻，只好趴到桌子下面，想去拽宁沧的裤腿，被他一脚踹在胳膊上。

　　“疤我不管，总得让我看看腿上那处裂缝好没好吧！”老屠甩着袖子直起身来，对着宁沧瞪眼睛。

　　泗柒方才背对着他俩收拾，听见老屠喊才知道宁沧又在使性子，于是放下手上那堆颜料盒子，走到桌边来，提起茶壶给宁沧杯子里续上水，细细劝着：“骨头伤着可不是小事，万一还有什么隐患呢？还是叫师傅看一眼吧，好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手伸在宁沧胸膛前头。大声闻了闻他手上的味道，从宁沧怀里爬了出来，抱着泗柒的手，顺着他的手臂爬进了他怀里。自从那次险些误伤到泗柒之后，它对泗柒的态度，就莫名其妙乖顺了许多。

　　宁沧不耐烦地吐了口气，将脚蹬在一旁的凳子上，将裤腿扯了上去。老屠板着脸在他的腿上敲敲捏捏，问了几句诸如下雨时会不会隐痛之类的问题，又板着脸开口：“好着呢，比我的腿都好，大可不必担心。”

　　宁沧理也没理他，又把帕子掏出来，擦自己的小腿。

　　老屠气得一佛升天，甩着脸子拂袖而去，泗柒一路说着好话将人送出房去，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话梅抱着那卷画，正小心翼翼地问宁沧这幅没画完的话要怎么安置。

　　宁沧摇了摇头，话梅正踟蹰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泗柒走上前来，从她怀里接过了那幅画：“殿下说练笔之作，画着玩的，扔掉就行了。回头我把画上的毕罗用墨涂一遍，然后扔了就行了。”

　　话梅点头应着，跟泗柒十分默契地同时想着，画成那个样子的毕罗，怕是她亲娘返生都认不出来，委实没什么涂黑的必要。

　　待话梅退出房去，泗柒将那卷画放在凳子上，替宁沧将外袍脱下来。那袍子袖口沾了几滴墨汁，是不能穿了。

　　“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想起画画来了，殿下不是从小就不爱这个吗？说墨汁跟颜料的味道臭，还会弄脏衣裳。”

　　宁沧顺从地抬起双臂。

　　[泗柒，你觉得殿下我画的这美人图，怎么样？]

　　泗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正解着宁沧正襟的扣子，脸贴得近，宁沧一垂眸就能看见他的睫毛，正轻轻扇动着。

　　“特别差。殿下根本就不会画画，毕罗那么漂亮精致的孩子，被画得像城隍老爷一样。那画要是叫毕罗看见，她肯定会伤心的。”

　　泗柒解完了扣子，转到宁沧身后去将那件外袍脱下来，搭在手臂上，在架子上端详了一会儿，取了件鸦青织云锦的回来。

　　“殿下要是想画画，不如从简单些的山水花鸟画起？我记得书阁里还收着几本……”

　　一回身，正撞上宁沧一双笑眼。

　　宁沧对着泗柒张开手臂。

　　[给我穿上，快点快点。咱们穿上就走。]

　　泗柒依言走上前去，将袍子披在他的肩上，帮他拉开袖子：“走？我们要去哪里？”

　　宁沧将手伸进袖管里，一根手指在泗柒肩头点了点，大声的脑袋钻出来，欢天喜地爬回他的手里。

　　[把那些颜料还有纸啊笔的都带上。]

　　宁沧回过头来，笑得一派天真：“咱画妹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