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舌》权客

11、雨声

　　泗柒在廊下站了还没有一刻钟，天突然下起了倾盆的雨。

　　这雨来得又快又急，像是天上的大湖漏了底。泗柒用手撑在栏杆上，将上半身稍稍探出去一点。一滴雨砸在他的睫毛上，然后顺着鼻梁跟嘴唇，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泗柒翻过手掌来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伞。

　　明知道宁沧是最讨厌淋雨的。

　　泗柒朝身后望去一眼。长廊尽头，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扇矮矮的小门。廊外夕颜花的藤蔓四处攀扯，沿着长廊的栏杆爬了进来，将小小的门扉掩盖了大半。在那扇门的后面，就是武安侯在内院的小书房了。

　　武安侯需要独处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里。

　　大约一刻钟之前，泗柒用自己的肩膀撑着宁沧的身体，站在门前。他看着眼前这道矮矮的小门，清了清嗓子：“侯爷，是世子殿下。殿下有要事，要同您商议。”

　　门的那一侧寂静无声，廊外有风吹过来，让人觉得有些冷。泗柒紧了紧宁沧身上的袍子，恍然间好像听到零零碎碎一点雨声。他朝廊外望去，天上只是有些阴沉，没有雨落下来。

　　他转过头来，不经意往地上瞥了一眼。

　　宁沧的脚边，积起了小小一滩的血。有血滴顺着袍子的衣角一滴一滴坠下来，落在那滩血上，听起来像一种残忍而隐秘的雨声。

　　宁沧看着眼前的那扇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泗柒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稍稍提高了音量：“侯爷，世子身上还……”

　　宁沧轻轻摇了摇头，泗柒只好将那半句话的余音吞下去，重新开口：“侯爷，是七皇子那边的消息。”

　　又等了片刻，门那一侧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门轴传出吱扭的轻响，武安侯从门口露出半张脸，朝着宁沧轻轻点了下头：“进来。”

　　宁沧的手臂重重在泗柒肩上撑了一下，然后站直了身子。他的身体离开泗柒的支撑的时候，泗柒下意识地伸出手臂，虚虚在宁沧身后扶了一下。

　　武安侯朝他看了一眼。

　　[退到五十步之外去，别让任何人靠近。]

　　宁沧没有回头看他，挺直了背，步子稳稳地走进了门里。他身量高挑，走进那扇门的时候，甚至要微微弯腰。

　　不知道弯这一下腰，背上的伤口又会裂开几处呢。

　　泗柒蹲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将地上那一小滩鲜血抹了，然后数着步子，走到了五十步之外。

　　泗柒看着那扇小门，稍微有些为难。

　　一刻钟过去了，门内没有传来任何响动。没有自己在场，世子必须将自己想说的话都一字一句写在纸上，因而会多费些时间。但若是现在跑回去拿伞，宁沧会不会在他回来之前就出来，然后找不见他？是不是等宁沧出来之后，让他留在原地等一会儿，然后自己再去拿伞比较好？

　　思虑的这一小会儿，雨下得越发急了。雨幕几乎连成了片，将那丛夕颜打得乱红凋零。天幕上闪过一道强光，两息之后，震耳的雷声便灌满了整个庭院。

　　泗柒在强光闪过的时候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在雷声的遮掩下，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门轴声。

　　直到自己的双手手腕被握住，然后被从耳朵边拉了下来。

　　[打雷而已，怕什么。]

　　泗柒没有转身。宁沧正站在他身后，将泗柒的双手拉下来之后，他的双手便顺势留在了泗柒肩膀上。泗柒拽着他的胳膊拉到自己身前，他便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了泗柒身上。

　　“还站得住吗？要不要我去叫人抬伤床来？”

　　宁沧的胸膛贴着泗柒的背，隔着好几层衣料，都能觉出烫。

　　[不用，挨一回打，坐两回床，丢不死人呢。]

　　[趁着现在凉快清爽，我喘口气，缓一缓就行了。]

　　泗柒没再做声，让宁沧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静默着，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雨。

　　泗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解释了一句：“不是怕，只是觉得吵。”

　　宁沧没理他，泗柒也没再说话。

　　没想到就看了这么一小会儿，那样急的雨，竟渐渐地停了。

　　泗柒测过身子，将宁沧的一只胳膊抬到自己肩膀上，像来时那样，撑着他慢慢往廊外走去。

　　廊上积了些水，泗柒撑着宁沧，将步子放得很慢。

　　他们慢慢地走着，泗柒盯着地上的水痕，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平静，可毕竟心中千头万绪，还是一个没忍住，问出了声。

　　“七皇子……”

　　[死了，死得透透的。我的人送来的信上，只说七皇子死了，杨府里哭成一片，还往宫里送了信。]

　　[老东西那边比我收到消息要晚一刻，但他给我看了密信，他的人已经将七皇子的尸身验过了，不是替身，不是假死，死的就是七皇子。]

　　虽然有些好奇，但泗柒并没有去问，侯爷的密探为什么能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时候接近七皇子的尸身，又是用什么方法能确定尸体的身份的。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问题，有些是宁沧愿意回答的，有些是宁沧不愿回答的，还有一些，是宁沧甚至也不知道的。

　　于是他只是问着宁沧一定会回答他的问题：“那，七皇子，是怎么……”

　　[谁知道呢。]

　　宁沧眼中闪过一道精芒。

　　[他是在宫里挨了一顿杖责，被夺了爵位封号跟皇子身份，然后抬去他母妃娘家的。伤得太重再加上气血攻心万念俱灰，要说死得，倒一点都不奇怪。]

　　泗柒将他的胳膊往上抬了抬，缓了一口气：“只是这个时机……”

　　[是啊，还是七皇子懂事，你看他多会挑时候死。在雁岭被大宛追着打没死，被皇帝打了三十板子没死，在杨府躺着养伤养了三十多天，也没听说要死。]

　　[偏就在何相死在咱们侯府，二皇子将话带回宫里之后的第二天，就撒手人寰了。]

　　宁沧突然止住了步子，抬头看了眼天上。

　　[泗柒你看，乌鸦。]

　　泗柒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不远处有棵槐树，叶子被方才的暴雨打掉了不少，光秃秃的细枝上，站着一只黑羽的乌鸦。它方才应当是没找到地方躲雨，身上的羽毛都是湿的，正用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见树下站着两个人，它也并不飞走，只是低下头，平静地看向两人。

　　[乌鸦反哺啊……]

　　宁沧将眼神收了回来，似乎想着些什么，然后摇了摇头，脸上是带着讥讽的笑。

　　[七皇子，是个孝顺孩子啊……]

　　三天之后，杨府将消息放了出来。

　　七皇子韩岷，不，现在是杨家亲眷杨岷，因旧伤缠绵伤势过重，不幸离世了。

　　因为实在是不知道丧仪应该用哪种规格来办，杨府只是按照无爵位无封号的杨家嫡子的葬仪，停灵七天，在七生寺请了十二道经，便将他葬在了杨家的墓园里。

　　葬仪期间格外冷清，除杨家的血脉亲眷之外，几乎无人登门。淳都的人们坐在清和台上喝酒，远远看见杨府高高地挂着白绢的屋檐，都会急匆匆地避开目光，往四周看一看，对同桌的人露出“不可说，不可说”的眼神来。

　　淳都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屏着呼吸，一边等着宫里面的反应，一边等着武安侯府的反应。

　　宫里的反应迟迟等不到，停灵的第三日上，武安侯府倒是带着世子登了门。

　　杨府如临大敌，武安侯进门后，将几处大门都关得死死的，听说连狗洞都专门找了家丁来把守。外头的人等着看热闹等得抓耳挠腮，杨府的大门从天亮关到天黑，大门打开，武安侯跟那个哑巴世子，全须全尾地走了出来。

　　杨家的家主，贵妃的哥哥，毕恭毕敬地将武安侯父子二人送出门，长身作揖，老泪纵横。

　　淳都各色的传言一下子炸了锅。

　　有的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贵妃娘娘这十天里哭昏过去二十多次，已经不让皇帝进寝宫了。

　　有的说，七皇子根本就没有死，死的那个是从小养着的替身，跟七皇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皇帝怎么可能真舍得自己的儿子死。

　　有的说呸，死的就是七皇子。以为皇帝跟你一样，宠着小儿子舍不得撒手呢？那可是江山社稷！只不过，听杨府的下人说，七皇子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分明是被武安侯毒杀了。

　　这时就有人反驳他，说武安侯向来堂堂正正，怎么会用这种下作手段，即便七皇子真是中毒死了，那肯定也是别人干的。

　　又有神棍跳出来，说淳都近几日连日暴雨，惊雷不断，那是因为雁岭六成的万万冤魂跟来了淳都，索了七皇子的命。

　　这个说法虽然是最玄乎的，但确实有不少的人都信了。淳都气候温和，往年在这个季节，很少下雨。可近日里来，好似天湖泄底一般，几乎每一天都有伴着雷暴的大雨。远郊的庄稼几乎都淹了水，来年想来会有不大不小的饥荒。

　　雨整整下了一旬，才渐渐停了下来。听说远郊雷暴还劈死了几个人。

　　又过了月余，赶在中秋拜月祭祖的关口上，圣上版下了罪己诏。

　　诏书上提也没提尸骨已凉的七皇子。

　　圣上只是说，“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要“爰避正殿，减常膳，以示侧身修行之意。”同时从南坞征调粮食充备国库，以防备来年淳都可能有的粮荒，并上祈天灵，妥善安葬从边锋带回来的将士尸骨，逐一安顿将士们的家人。

　　满淳都的人对圣上的仁德无不称好。

　　这期间，边锋加急的战报往淳都内送了数十次。在罪己诏颁下后不久，在全体淳都人的欢送声中，武安侯带着两千亲卫精兵，走出了淳都的城门。

　　又是一旬之后。

　　圣上颁下一道新的旨意，称武安侯之女宁融“誉重椒闱，德光兰掖”，赐以乐安县主封号，将着日与端王韩崎成婚，享侧妃之位。

作者有话说

　　圣旨引用了宋理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