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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8时30分 ...

  •   虞诗影连接旅馆的无线网络,查到12月9日自己的信用卡消费记录又扣除两笔房费的时候,欲哭无泪。

      她也是个傻的,大老远搭列车跑过来参加什么音乐节,现在可好,要票没有,房费倒是付了一份现在住着的,还要捎上远方主办方给自己预约的——她显然没有入住!

      没追过任何一次现场的虞诗影当然不会知道音乐节这种票是多么抢手,她这种当天才过来的小鱼小虾根本拼不过早早买票候着、还连夜排队等入场的过江之鲫了。

      她尝试呆了几天,黄牛找是找到了几个,但是那狮子开大口一样的票价都能抵得上她来回几次的列车了,遂放弃。

      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虞诗影又爬上列车售票的网站,再次翻看那滚瓜烂熟的车次,挣扎着要不要买那辆“K”字开头的列车返程票。不买吧,这确实是12月10日最优惠的情况下最快的列车,买吧……

      她想起来她来这个小镇的第一天。她当时明明买的是二十三点十五到12月11日三点二十的票,然而等她走上站台,列车徐徐开走后,她于“今日列车”的站台指示灯牌上,在“尚未到达”一侧看到了熟悉的“K”,前提是12月10日和11日只有一辆“K”开头的列车。

      那她刚乘坐的是什么?虞诗影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似乎不是常规的零点还原。她个人的行进状态影响了列车,所以她如愿以偿地来到目的地小镇,但是等她一出车厢,她的影响不复存在,K字列车也还原到应在的城市中。

      不过在小镇中,无懈可击的“完美”状态好像有所松动。如果她硬是要往西走,找一个明明在东边的店铺,在这里不会出现只要一直走就能到的反物理现象,转而出现好心的路人或者明确的指示牌一类的境遇,引导她最终来到想去的地方。

      虞诗影不是没想过直接订机票回国,可是她不敢赌。身在异国他乡她还能鼓起面对困境的勇气,若是回到熟悉的环境,每天却迎来一模一样的生活与持续累加的12月9日账单,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不堪一击、就地崩溃。

      小镇除了音乐节没什么好期待的,虞诗影对逛街提不起兴趣,还不如回到原有的城市,与学者们扯扯皮,再与冼佳茗说说话、谈谈心,总好过在这里白花一份房费。

      最终视死如归般订回了K字列车的票,距离列车开动的十八点三十还早得很,她觉得要到处去看看,也不枉特意走一回。走着走着,虞诗影听见行人的交谈中偶尔冒出的几句“color”,竟然觉得十分欣慰——原来这个世界,还是有颜色的呀。

      哦,冰沙店。虞诗影在店门巨大的芭菲塑像前停下,一门之隔的店员十分热情,几米的间隔也不能阻止对方飞快地用陌生的语言向她介绍店内的招牌,并坚持招揽她进店品尝。所幸语言不通,图片还是足够直观的,看着精美的冰沙宣传照,虞诗影神奇地认为大冬天吃一份透心凉的冰沙也不错,抬脚进了门。

      兴许可以试一试Ringki热爱的巧克力冰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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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门,巧克力冰沙就在靠窗的桌子上等着她。

      虞诗影瞠目结舌地望着不远处打死都不能买票相见,此刻却逍遥自在地倚在沙发上,用勺子舀着面前一大杯冰沙的Ringki,脑子里一片空白。

      Ringki与朋友们聊天聊得正开心,就看见一个戴着茶色眼镜的女孩支支吾吾地凑了过来,走也不敢走多近,隔了一米多,在那紧张兮兮地用人类所能发出的最小声音问:“请问……您是Ringki么……”“我是。”Ringki没想到这么一个偏远僻静的店都能遇上自己的小粉丝,“你是来参加音乐节的吧。”

      女孩儿接下来的话几不可闻,Ringki调动了所有听力才曲折捕捉到零星几句“票”、“冰沙”什么的,想想爽快地一挥手,指着沙发上剩余的位置邀请她前来入座。见女孩儿没反应过来有点懵,手又招了招。

      沙发挺小的,虞诗影几乎是贴着Ringki入座的。刚坐稳,魅惑中牵搅着浓厚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像披着丝绒长袍的女皇,娇柔飒爽席卷全场,倒是很符合Ringki贯来的形象。

      一个不怎么接触粉丝的创作型歌手,和一个从未追过线下现场的粉丝,是不可能有长久的对话的。Ringki逗了虞诗影几句,只堪堪记住了虞诗影的名字“YU”,这还是托了在场朋友的福,一个名字能喊出四五种腔调的强制记忆深化结果。

      虞诗影也犯难,Ringki是混血儿,她的其他朋友更是不知哪个国家的外国人,大家文化背景与聊天范围都不一样,犯不着生硬地继续谈天。于是她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也有朋友等她,站起身打算离开。

      “Your boyfriend?”一位朋友调侃道,不知道说的是“你的男朋友”还是“YU的男朋友”。虞诗影迷茫地摇摇头,很快又有一个人接道:”Oh, girlfriend?”其实她明白这只是善意的玩笑,但冼佳茗的影子防不胜防冒了出来,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

      Ringki没好气地挥拳头,警告朋友不要调戏她面皮薄的纯情小粉丝YU,抱歉地仰头说自己也没办法变出一张下午的票给她,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自知算不得什么忠实狂热粉的虞诗影诚惶诚恐地接下Ringki的好意,觉得自己也要回一句什么,于是称赞道:“你的巧克力冰沙一定很美味。”

      “巧克力”毕竟是一个音译词,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猜到她说了什么,面面相觑。

      怎么了?她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虞诗影登时被你看我我看你的人们蒙在鼓里。

      Ringki确实喜欢吃巧克力冰沙,但是今天她被热情的店长极力推荐了新品——抹茶冰沙。虽然都是浇在牛奶冰上的浓稠糖浆,但是绿不拉几的外表绝对不会错认成巧克力酱。

      Ringki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单词:“Achromatop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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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chromatopsia,全色盲,如此专业的词汇并不常用,人们更愿以color-blind指代。

      能一耳朵辨明这个复杂的单词的意思,极大概率下刚背过单词,或者这人的家人朋友,甚至本人就是全色盲患者。

      方才还愉快聊天的虞诗影当然没有背单词,而她听到这个词肉眼可见情绪低落下来。

      扯了扯嘴角,试图也像某个朋友一样开个玩笑:“或许我是红绿色盲呢?”“你认识这个单词,而且很熟悉。”Ringki说。

      “好吧,我就是一个全色盲,OK?希望这能加深您对我的印象。”虞诗影不想多谈,欠了欠身拧头就想走。她的手却被站起来的Ringki拉住了。

      Ringki透过镜片凝视她的眼睛:“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单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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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搭乘K字列车这件事让虞诗影内心平静无波,她所有思绪都被手中的盒子所牵动,小小的眼镜盒如有千斤重,无棱角的光滑圆面却像仙人球,扎进系着千千结的毛线,缠着搅着,扰得她的大脑一团糟。

      Ringki说,我也曾是一位全色盲患者。

      Ringki说,我治好了,我介绍我的医生给你。

      Ringki说,拿上这副眼镜吧,我不需要了,可是现在的你需要。

      Ringki诚恳地望进她的眼底,说YU你一定要做手术,手术成功之后,你会发现这副眼镜根本算不得什么。请你,一定要想办法完成手术。

      虞诗影痛苦地闭上双眼,眼睛在眼皮下窥探这个明暗阶度最深的颜色,大部分人管它叫“黑暗”,虞诗影却只能称它为“虚无”,因为她不知黑白,更不识彩色。

      全色盲的发现远比其他色盲早,在很小的时候,虞诗影已经被父母领着转遍了医院,确诊为全色盲。对于这个事实,她向来保持“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不主动告诉他人自己是色盲,但他人当面戳破“你是色盲吧”也麻利点头应下。

      她自认为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一个人怎么会对从未拥有过的体验产生负担呢?

      可是,她认为,毕竟只是她认为罢了。

      父母自小带上她到处去旅游,她最感兴趣的不是层峦叠嶂、川流不息的山河景色,而是亭台阁楼、雕梁画栋,因着喜欢,她可以看一眼就把介绍词背下来,回到家一手画着各种建筑物的草图,一边侃侃而谈地复原曾在那里发生的故事,精准详细程度堪比导游。她乐于发挥自己空间想象力的优势,将习得的平面几何空间几何知识玩得无出其右,最后,当她兴冲冲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发现所有建筑学院拒收色盲。

      那没什么,她想,至少她可以继续在数学里研究她的几何。

      数学与建筑毕竟是两门学问,尤其是越前沿越深入的研究也逐渐和她的想象相去甚远。虞诗影一天从繁杂的演算中抬头,盯着满纸的文字,恍惚自己学的还是不是喜欢的、能让她得到发挥一点空间想象快乐的几何?于是她完成该阶段的任务,婉拒了导师让她继续研究深造的邀请,成为了一名高中数学教师。

      高中的任务重,但教授的知识毕竟比她在研究室里绞尽脑汁算的轻松,虞诗影甚至能在课程设计之余,找到一些感兴趣的前沿课题自行探索研究,她总该满足了吧?

      学生们一茬接一茬,大多数学生只知道,虞老师在上课的时候一定要拉上课室黑板旁的窗帘转而开灯、从来不碰彩色粉笔、从来不用PPT展示以外,并不知道她是一个全色盲患者,她与学生之间只是带有尊重意味的、冷静而疏远的师生关系。直到有一天,她的红笔没墨水了,她向隔壁桌的数学老师借了一只笔批改学生的作业。

      隔壁老师忙着登记成绩,头也没抬就递了一支笔过来,虞诗影也无知无觉地就着批改了。本来是一个红笔错递成蓝笔的乌龙事件,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她一句“红笔圈出的地方……”还没说完,整个班都知道她是色盲了。然后是整个年级。

      虞诗影知道孩子们难以置信中带着一点新奇的目光并无恶意,可是她熬过这届学生,拍完毕业照之后把疲惫的自己扔到家中的床上,眼镜起雾时,忽然发觉自己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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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ingki的眼镜没有还原。此时虞诗影坐回了旅馆的房间,纠结着要不要戴上眼镜。

      在她生命的轨迹中,认识了几位色盲朋友,但大多是红绿色盲或色弱,认识的理由通常是中间的某个朋友一拍脑袋“我也认识一个色盲的朋友,你们认识认识吧”,真正见面后往往伴随着无尽的尴尬。

      机缘巧合下,她在尴尬中真的交到了能说上话的朋友,其中一位红绿色盲的朋友买了一副色觉矫正眼镜,她也试着戴了戴。

      世界没有变化。

      给眼镜的朋友也说,确实有颜色的分别,但是这种差别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自己也还是不能看到他人眼中“正常的世界”。虞诗影安慰花钱没求得梦中效果的朋友,说其实每个人都不能看见别人眼里的世界的,不管你是不是色盲。

      她说起自己常用的理论:你愿意花很多钱、冒着巨量的风险去换一副鸽子的眼睛么?

      我没事换鸽子的眼睛干嘛?朋友纳闷。因为鸽子可以比人类看见更多的颜色。

      那当然不会,我又不是傻的。朋友回道。

      对啊。所以没必要,花那么大的代价换取自己从未有过的体验。虞诗影如是说。

      嗨,谢谢啊老虞,没想到还让你一个啥颜色看不见的人来开导我。

      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可以看见颜色,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啊?

      ……

      虞诗影没有回答。

      Ringki是她遇到的第一个除她以外的全色盲,所谓“你需要”的眼镜大概能让她真的一睹何为“颜色”,虽然效果肯定不及对方极力推荐的手术。

      虞诗影很早之前就没有关注过与色盲相关的医学研究了,她不知道科技的发展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可是刚经历没多久的零点还原,与噩梦一样抵死缠绵的“12月10日”,让她深深地怀疑这副眼镜和传说中能“治好”全色盲的手术的真实性。

      百闻不如一见,那就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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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ingki的眼镜并没有度数,因此虞诗影目之所及之处一片模糊。

      她瞪大了眼睛环顾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明明没有变化,却处处充斥着不同。

      颜色、颜色,还有颜色,终于落入了她的眼中。

      虞诗影迫不及待地翻起了她的行李箱——

      原来父亲建议的,只穿牛仔裤就不会出太大差错的建议是对的,她所有的、不同时期买入的牛仔裤都几乎有着一样的颜色……

      原来母亲说的,买就买最亮的白衬衫、这样你也可以看见它们的颜色也没错,她叠好的衬衫无论从镜片里还是镜片外看都一模一样的……

      原来奶奶絮絮叨叨同她讲的,这次奶奶给你挑了新毛线来勾的衣服、一定能把囡囡扮得靓靓的是真的,而她以前只能看见繁杂的花纹,却对柔软的色彩视而不见……

      最后她扒出一件压箱底的衬衫,久久盯着上面印染的颜色回不过神。

      这件衬衫是她一次购物时被导购忽悠着入手的当季新品,在虞诗影眼中是整家店最亮的颜色,理所当然把它归入日常的白衬衫行列,没多久就穿着它去上班了。

      当时她是高三的数学课题组组长,有一位新入职的高一数学老师来他们这层办公室串门,惊讶地冲她说:“虞老师怎么不穿白衬衫了?”不是白衬衫么?虞诗影对穿着打扮没有执念,不是就不是吧。没想到那老师只是单纯地凑过来夸她:“这个颜色真好看,虞老师好会挑啊,特别衬你呢!”

      对一个全色盲称赞“你真会选颜色”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了。

      虞诗影礼貌地送走了那位老师,再没有穿过这件衣服一次。而收到这次从天而降的研讨会邀请函时,虞诗影鬼使神差地把这件衬衫放进了行李箱中。

      真好看呀。

      真好看,虽然她并不知晓这个颜色的名字。

      虞诗影抱着衬衫,在行李箱前半跪着,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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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上眼镜的世界有多温柔,摘下眼镜的世界就有多冷漠。

      时隔好多天,虞诗影又与冼佳茗在七点二十的咖啡馆见面了,因为她不能保证今天凌晨戴上眼镜对朦朦胧胧的颜色欣喜若狂的自己,会不会吵到冼佳茗三点都不能入睡。

      今天虞诗影觉得有必要把信递给冼佳茗,这样她才能好好地给女朋友讲一讲前因后果,说不定她们的讨论能进入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呢!

      凝视着冼佳茗认真读信的脸,虞诗影数着心跳,猜测等一会儿后,能窥探到冼佳茗几分色彩的视觉体验会让自己多么欢天喜地、喜出望外呢?

      仿佛纪录片常用的慢镜头展示,冼佳茗放下了信,朝她呼唤:“诗引……”

      “佳茗,等一下,我换个眼镜。”

      清晨咖啡馆各式各样的缤纷色彩瞬间迸发。

      唯独不见冼佳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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