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糖香气》以山以山

4、07时06分

　　纵使虞诗影的积蓄还能支撑她坐吃山空几年的时间，她还是对每天过的仍是“12月10日”这件事情感到不安，并在潜意识里积沙成塔为恐慌。

　　研讨会上与各学者的讨论也进入了瓶颈期，越是深入的问题越需要时间的钻研与不懈的演算，而事实上只有虞诗影一人进行着持续的研究，很多时候，并不是仅凭她个人的意志，就可以完成本应两人、甚至更多人协同推进的任务的。

　　或许尝试请个假，不去研讨会又会如何呢？虞诗影翻身，伸长手拿床头柜上的手机。

　　手机锁屏界面的日期映入眼帘：“12月10日。”

　　本应该习以为常，虞诗影却还是觉得这个日期有点刺眼。如果她不参加研讨会，至少到十七点她都可以和冼佳茗待在一起，两人可以去更远一点的地方。

　　虞诗影零点还原的地点从自己的旅馆房间换成了冼佳茗的门前，自然没有睡衣，此刻穿的是旅馆提供的浴袍。她脱下浴袍，望着椅背上露出衬衫领口的毛衣出神。她手机里每天设置的二十三点五十的闹钟很早之前就取消了，因为她几乎每时每刻都不忘把信揣在上衣的口袋里。

　　昨天出了点小意外，她在来冼佳茗旅馆的路上没注意在某个街角的楼梯上一脚踩空，时间到的晚些，没遇到幼稚的冼佳茗，迎来了一个对小小擦伤和扭伤大惊小怪、恨不得把房间和旅店前台的伤药翻个底朝天的冼佳茗。

　　一番折腾后两人很快睡了，虞诗影也没找到机会从衬衫口袋里取信给冼佳茗。

　　褪下的戒指在指间变着花样翻转腾挪，她不知道要不要把信给冼佳茗，最终把戒指塞进了口袋，和信一起。

　　她逐步了解到，她第一次在街头遇见冼佳茗，对方是去拿新的材料，而原本通知冼佳茗领资料的时间约是七点出头，但那时因为住宿的旅馆不提供早餐，冼佳茗出门去了咖啡馆，所以才没接到打来旅馆房间的工作电话。发材料的一方大概工作效率太低，直至十三点四十五才辗转找到冼佳茗的私人手机，已然离旅馆太远的冼佳茗显然不熟悉这个国家的路况，于是在约定地点附近兜兜转转，开口问了路。

　　冼佳茗一大早起来又是忙碌着给她上药换药的，今天她整理自己的时间自然也往后顺延。冼佳茗刚从浴室出来，打算坐到梳妆台前化妆，房间另一侧的电话此时响起来了。虞诗影瞄了一眼时间：七点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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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冼佳茗准确无误地来到约定地点，收获到对方几乎写着“果然是你!”的崇拜眼神。侧头借整理毛衣避开过于热切的大眼睛，虞诗影提醒人赶紧过去，别耽误了时间。

　　她确实对认路挺有信心，可是这段路并不算她“认”下的。虞诗影看着冼佳茗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在12月10日里，只要她想去什么地方，她随便找个路顺着一直走，甭管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她都能来到那个地点。这很不正常，为了不让此刻一无所知的冼佳茗感到异样，虞诗影故意领着人拐了好几个弯。

　　她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奇异道路会不会因身边多了一个人发生改变，甚至想好了如何向满心信任自己却被领到两人都十分陌生的地点的女朋友道歉，可是当她看见熟悉的建筑物时，她甚至没想好要开心还是不开心。

　　反正就一天，不如就让辛苦的冼佳茗开心一次吧？虞诗影最终选择把信留在口袋里。

　　“我领到啦!”冼佳茗很快就回来了，兴冲冲地说，“我们去吃早餐吧!”

　　“没问题么？”虞诗影没头没尾地问，她很担心工作狂冼佳茗吃完早餐就说我要工作，诗引我们明天见吧。冼佳茗却读懂了虞诗影的担忧，回道：“没事没事，我说了今天陪你的呀，诗引。工作的事我准备好久啦，你要相信你家的女朋友很厉害的!”

　　看着眼前人顶着一张人模人样的成熟女性皮相，话里话外却眉飞色舞得像一个考满分炫耀着求夸奖的学生仔，虞诗影没忍住上手揉了一把手感颇好的发丝。冼佳茗没在意打理好的发型被弄乱，倒是虞诗影反省着自己的“恶行”，过了一会儿又凑近理理好。

　　“这里附近有一个影视基地，诗引知道么？”冼佳茗一边执起茶壶给虞诗影续上红茶，一边说道。虞诗影摇摇头，她没有晃悠到拍摄场地的印象，大概是基地比较偏僻，路程不允许之前有工作安排的她们去看吧，于是她问：“过去看看？”

　　“好啊，和你一起去哪儿都行。”冼佳茗双手捧着茶杯，皱起鼻子笑着。

　　解决完最后一块三明治，虞诗影正打算饮去最后半杯茶，却被冼佳茗兴奋的手指戳了戳手背：“诗引，你快看!”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线。

　　虞诗影无奈地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时也十分惊讶：为什么有人大早上点那——么一大杯冰沙？要知道现在可是冬天啊。虞诗影难以置信地低头瞧了瞧身上厚实的毛衣，瞅了瞅冼佳茗穿着的羊绒大衣，又看了一眼那杯冰沙……同一个早餐店，竟然有两种季节？

　　“哇……好厉害哦。”害怕这个只要和自己待着就出奇幼稚的冼佳茗会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举动，虞诗影索性把人牵走结账了事。

　　手拉手在街上走了没几步，冼佳茗就无比自然地把两人牵着的手揣进自己大衣的口袋中，接收到虞诗影意外的眼神也没什么反应，一副司空见惯、本该如此的样子。她说：“诗引，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呀？”

　　骤然亲昵的动作让虞诗影脑内的神经接错了线，她没有回冼佳茗的话，而是瞬间冲口而出想到的一个知识：“我喜欢的歌手也很喜欢吃冰沙。”“是谁是谁？我都不知道呢？”冼佳茗很感兴趣地追问。

　　“嗯，因为我听的歌比较杂，也只是买买CD，突然想到的。”虞诗影刻意忽略冰火两重天的两只手，“她叫Ringki，组了自己的乐队，写了不少歌。我想起来她很喜欢吃巧克力冰沙，因为她好几次都把巧克力冰沙强行编进歌词里。”

　　“哈哈哈，听起来是一个好好玩的人呀，怪不得诗引会喜欢她啊。”冼佳茗一边笑着一边顺势把上半身凑过来，虞诗影一时不察，两人的肩膀没控制好力度狠狠磕碰到一处，反而让冼佳茗笑得更花枝乱颤了。“那诗引有没有想过去听Ringki的现场呀？”冼佳茗果断把脑袋直接靠在虞诗影的肩头，贴着她的脖子吐气问她，好好的路走得黏黏糊糊的。

　　怎么她之前没察觉这人这么爱撒娇呢？

　　“可能吧，以后有机会。”“嗯？”冼佳茗拖长了句尾，“诗引你次次这么说，都没有下次的。”倒是很了解她，虞诗影默默应了。追现场太麻烦了，CD这么好干嘛费神费事呢？

　　“不可以!这么难得你先告诉我你喜欢的歌手。”对方用软乎乎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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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影视基地的门口旁边，头靠头用手机搜索一位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乐队歌手，虞诗影觉得这可真算得上绝无仅有的体验了。

　　对方的国际漫游运营商服务似乎比她之前定的好，没一会儿就搜索到了想找的信息，却听到冼佳茗一声哀叹：“啊，不行啊，Ringki今天以个人身份参加音乐节，报道说乐队还会再休整一段时间……”拍拍委委屈屈的头，虞诗影安慰道：“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怎么关注她和她的乐队的，你不查我都不知道乐队中止了活动呢。”

　　打量了一番仍旧垂头丧气的人，虞诗影绞尽脑汁地搜刮到一句干巴巴的情话：“我只关注你啊。”“你才没有关心我，我都不知道你也来这里出差。”“现在不是知道了么？”虞诗影没辙，伸手把冼佳茗揽入怀中，嗅着她后颈处散发的葡萄软糖气息。

　　在她怀里老老实实呆了一会儿，虞诗影也不知道是怎么把人哄高兴的，只闻倏地上扬的愉悦声音：“诗引，我们好像电影里的主角啊。”原来如此。虞诗影把人放开，询问似的向她支棱起胳膊：“我们可以进去了么？”“当然!”冼佳茗开开心心地攀上了她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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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影视基地也允许游客进入，两人刚经过第一个路口，冼佳茗怕她累，让她放下举着的胳膊，简简单单拖个手仔就好。说得简单，她也没料到冼佳茗上来就是十指相扣。甩甩头，虞诗影没觉得有多异样，也就随她去了。

　　她们遇到了许多剧组，有拍当代戏的，有拍奇幻剧的，甚至还有拍戏剧的，穿着雍容华贵的服饰，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虞诗影对电影和电视都没有什么兴趣，一旁的冼佳茗却是连连称赞、惊叹不已，常常见到什么稀罕或专业的物事，不管她懂不懂，就一股脑给她比划着讲，间或夹杂着许多陌生的外语词汇。成为高中数学老师有几年的虞诗影，终于切身领悟到填鸭式文科教学的苦不堪言了。

　　驻足观摩奇幻剧组的拍摄时，虞诗影观察到镜头前的演员不过数十人，却有十几种头发的深浅，区别于刚才录三四十人群像、头发深浅却只有两三种的现代剧组。大概是假发？一次虞诗影在地铁上遇到班上的学生，疑惑地问你头发怎么变亮了，得到对方诧异的回答：“虞老师，我戴了红色的假发啊，你看不出来吗？”

　　她看不出来。她能看出来学生的头发在阶度上变浅变亮，但是她不知道什么叫红色。

　　我们国家的人，应该大部分是深色头发。虞诗影本以为大多是黑色的头发，直到有几次她管别人特意染的棕色还是褐色叫黑色、向新来的发色没那么浓重但仍是黑发的老师说您染的头发挺好看以后，她也省得闹笑话了，一律叫深色。

　　可是，冼佳茗的头发是浅浅的，她是染的么？虞诗影对比演员和女朋友，决定一问。

　　“佳茗，你的头发是染的么？”“嗯，理发店的人说将头发调亮一点会衬得皮肤更好，我就染啦。说起来你还是第一次见呢，喜欢？”“喜欢。”虞诗影抚了抚垂在肩头的发尾。

　　她把颜色说成是“亮”还是“暗”，“深”或是“浅”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在她眼里，五彩缤纷都只剩下明暗阶度的差异。可是“染”这个词，本质上就是“颜色”的延伸，她去问别人染发与否，对方百分之百会直接告诉她颜色的名字，也许遇见体贴的，还会补一句其实就是浅色/深色助她理解。虞诗影轻轻叹气，掏出手机。

　　手机锁屏界面的日期映入眼帘：“12月10日。”

　　所以，她越来越不确定，12月10日的冼佳茗，包括整个12月10日这个没有色彩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而她是否真的能走出这个无穷无尽的循环？

　　走累的时候，两人在一旁的小摊上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炸丸子。丸子的热气蒸腾而上，拉着空气中的水分子在她的眼镜上凝成了一层雾。冼佳茗咯咯笑着，没什么意义地接过签子替她吹凉，说诗引不急先，你都吃不了这么烫的东西。

　　咀嚼在口中的丸子吃不出是什么馅料，勉强能说句还凑合。虞诗影盯着冼佳茗乐此不疲地嘟嘴给她继续吹着下一个丸子，内心泛着复杂的波澜。她确实吃不了烫的食物，可是这个成年后才养成的细小习惯甚至连父母都不知晓，为什么冼佳茗却……

　　答案昭然若揭：冼佳茗是虞诗影的女朋友。

　　虞诗影毫无理由的，刹那间很烦这个她们相遇没多久就了然的事实。

　　余光扫到对面的剧组，人群簇拥着光鲜亮丽的女主角，可谓众星捧月。虞诗影不自觉地开口道：“你好像拍电影的女主角。”正专心吹丸子的冼佳茗动作一顿，嘲笑般凶凶地瞪着她：“哪有女主角邋邋遢遢站在寒风中吹丸子的？也太可怜了吧!”

　　虞诗影把冼佳茗蘸满酱料、打算探到自己面前的竹签一转，强行平举到对方嘴唇前让她吃下，也没留心听这人含含糊糊到底在争辩着什么。

　　你是女主角。你是我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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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虞诗影请了研讨会的假、无事一身轻，但是冼佳茗还是身担晚宴翻译重任的人，两人大致在基地转了一圈就各自分开了。

　　道别的时候，冼佳茗说：“有机会的话，诗引一定要去看Ringki的现场呀。”

　　回去的时候，虞诗影正巧碰上了冼佳茗今天搜索到的音乐节的海报，果不其然在嘉宾名单上找到了“Ringki”。要不然，她试着去看一看，正好她也有想确认的东西。

　　……其实都是借口。今天一天与“原本状态”的冼佳茗相处后，虞诗影实在算不出来正解，让她明白在明天后天甚至更后的“12月10日”里，自己要如何与冼佳茗共处？

　　是若无其事，再次把信递给冼佳茗？

　　还是把信撕碎，再也不告诉冼佳茗？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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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cuse me ”虞诗影出言拦住了经过的列车乘务员。

　　“Yes, may I help you ”对方礼貌地停下，流利的应答带着不易察觉的奇异腔调，虞诗影意识到这位同样是使用着“外语”和她交流的。

　　“What date is it today ”虽然她十分钟前才看过手机，但她还是想再确认一次。

　　“December 10th ”对方挂着职业标准弧度的笑脸回应道。

　　“Thank you. ”最后的希望被打破，虞诗影觉得自己强撑不了愈发僵硬的笑容了。

　　“Have a good day. ”无心回应乘务员的好意，她草草点头让对方离开。

　　虞诗影凝视着飞驰的灯光，觉得长久不眨眼的酸涩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发觉眼泪有冒头的趋势时她合上了双目，虚无中所思所想却更为清晰。

　　她躲过了12月10日本就属于“偶然重逢”的与冼佳茗再一次相遇，但她终究逃不出12月10日——比方说，她特意订了过夜的列车，从她参加研讨会的城市一路到开音乐节的小镇，而现在零点过了，乘务员告诉她，今天是12月10日。

　　至少能参加Ringki的音乐节了。虞诗影苦笑。

　　回味着方才两位母语皆不是英语的人，费劲地用最简单的英语句子试图交流，虞诗影觉得有些滑稽，又觉得满满心酸。英语无论如何是她的第二外语，她学并用了十几年，而在第三语言和第四语言之间担当纸面翻译及同声传译重任的冼佳茗，该有多辛苦啊。

　　虞诗影从衬衫口袋中取出信，驾轻就熟地顺着折痕展开，除了左上角的称呼“Alison”，再怎么读她也看不懂上边写的其余任何一个单词，好看的字在她眼中炸成了街角的麻花。

　　冼佳茗并不是一个习惯买单的人。

　　“昨天”与更贴近“真实”的冼佳茗相处过后，虞诗影发现了这件事。

　　而在之前相处的一大段时间里，她理所当然地让冼佳茗付了每天的早餐钱，同时逛着逛着，手里总会无缘无故多出一大包吃食，或是面包，或是饭团，或是三明治……林林总总，每天她都能莫名其妙地以“解决女朋友吃不下”的理由省下午餐的钱。兴许是冼佳茗的装傻技巧太过浑然天成，她真的没想过，每天无私的给予背后有另一种解释。

　　好在，她昨天没把信给冼佳茗。她由此见到了一个，每次她结完账，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半现金塞进她背包里的冼佳茗。

　　冼佳茗在信里写了什么呢？虞诗影想到了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