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成荫》存十万

2、手术

　　周末的时候，莎莎比赛完回来，照常上成荫这儿吃饭。

　　莎莎全名叫梁明莎，是她那过世的未婚夫陆明璟的妹妹。两兄妹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妹妹小了九岁。头一回见时，还是个屁大点的小萝卜丁，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学生了。只可惜，她的哥哥无幸见到。

　　饭桌上，小孩绘声绘色地讲着校园里的事，熟悉的桥段落在耳中，听得成荫一阵恍神。

　　那些历历在目的美好终究一去不返，看似熟悉，实则隔着十来年的光阴，永远停留在上游，而她站在下游，遥远又陌生。

　　吃过饭，莎莎去餐厅做兼职了，成荫洗完碗，刚在书桌前坐下手机就开始震动，陌生的号码，像是座机。

　　“喂，成小姐是吗？”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林教授的学生，后天林老师临时加了个重症患者需要手术，您的不那么急，给您推迟到大后天行吗？”

　　“行。”

　　“好的，感谢您的理解。”

　　“没事。”

　　挂断电话，成荫下意识揉了揉胸口，那肿块似乎又大了些，硬硬的。

　　发现它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她是在洗澡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它就在左胸上侧，椭圆形，直径2厘米左右，不痛不痒的，像皮下长了个小鸽子蛋。

　　她上网查了下，说什么的都有，一个比一个吓人，合上手机就感觉自己要命不久矣。

　　到医院检查，确诊是乳腺纤维腺瘤，良性，切了就行，然后她就不太在意了。甚至，如果不是刚才那通电话，她都快忘记，自己本来预约了后天的手术。

　　手术头一天，需要做一堆检查，什么心电图、血常规、乳腺彩超……一顿折腾下来，人已经累得半死，最后护士长温柔地告诉她：“别怕，小手术而已——记得把美甲卸了。”

　　因为说是小手术，所以一直到被推进手术室前，成荫都非常放松。直到脱了衣服手被固定住，眼前被蒙上三块被单，她才终于开始害怕。

　　打过麻药后，并没有什么痛感，但成荫能感觉到有约两指宽的东西，在抽吸的轰鸣声里，狠狠地摁压在她的胸上。

　　那种感觉很诡异，就好像自己是案板上的鱼虾，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成荫不自觉攥了攥手心，却没什么力气。

　　整个手术过程很快，做完的当时是不疼的，医生给她的胸裹上纱布，一层纱布缠紧，垫两块毛巾，再加两层纱布，最后绑了一层护胸，层层叠叠，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林医生问成荫感觉怎么样，她说：“我想起一个笑话。”

　　“什么呢？”

　　“小孩半夜饿了想吃奶，没胸的是爸爸，有胸的是妈妈……翻个身，嗯这是爸爸。再翻个身，委屈哭了，怎么还是爸爸。”

　　林医生比成荫大不了几岁，闻言便笑了：“别瞎说，婴儿哪懂你有胸没胸，这种情况下应该是通过气味来分辨父母的。”

　　又安慰她，“好了，勒一下不至于就平了，别担心。”

　　成荫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玩笑道：“那我以后还能隆胸吗？”

　　林医生沉默几秒：“可以，但没必要。”然后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后天记得来拆绷带。”

　　手术之后需要打吊针消炎，护士小姐见她是一个人，温柔地提醒说药快没了记得按铃。

　　成荫说：“好。”

　　然而输液的时间漫长又无聊，她完全无法控制睡意。要不是隔壁床的阿姨注意到，好心帮忙按了铃，险些就要输入空气。

　　护士小姐一边给她换药，一边板着脸数落，数落完又叹了口气：“怎么不让你家人陪着来呢？手术再小也是手术啊，一个人怎么成。”

　　成荫散漫地笑着，没所谓道：“都在国外呢，这边就我一个。”

　　护士小姐瞪她一眼：“还笑，一会儿可别再睡着了啊。”

　　“好的好的。”

　　成荫连声应下，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只好玩手机打发时间。

　　她上漫画软件看了眼最近一次更新的热度，回复完几条评论后便退出去，百无聊赖地开始刷朋友圈。

　　她的好友不算多，基本上除了同学就是画手，没一会儿就翻到头天晚上的状态。她的手指在那张星空的照片上顿住，上方显示着这条状态的主人的名字，高嘉木。

　　他的头像是黑白倾斜对半分割而成，冷淡而疏离，与真人的气质如出一辙。

　　成荫点开高嘉木的朋友圈，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很喜欢更新动态。

　　不过几乎都是没有文案的照片，大多都是他自己拍的，只有少数标明了作者。一直翻到最后，才有一条孤零零的文字——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发送时间是2015年8月25日。

　　想起他手背上的纹身，成荫不禁莞尔，只觉这人反差挺大，又忍不住去想他的梦想是什么。她看着那些照片，水平不像业余，他是摄影师吗？

　　她忽然心血来潮，退出微信，试着在浏览器中搜了下那个名字。

　　医院wifi不太稳定，网页转了好一会儿才刷出来，搜索结果第一条是个人百科，高嘉木的照片赫然位于左上角，旁边写着简介：

　　【高嘉木，26岁，中茂集团董事长高茂名的次子，出生于华国蓉城，毕业于A国H大，时尚摄影师，视觉艺术家。】

　　成荫的手指不由顿住，缓缓眨了下眼，心想，来头竟然这么大？

　　谁不知道中茂呢？横跨商业、影视文化、地产、金融四大产业的商业巨头，市值高达千亿，是蓉城的龙头企业之一，在国内也赫赫有名。

　　前两年，董事长高茂名退居二线，将集团交给长子高恭平打理，次子则始终低调无名……或许也不是无名，只是她没有关注过而已。

　　成荫退出去，抬眸看了眼输液袋，里面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她微微起身，按响旁边的护士铃。

　　成荫没有住院，打完吊针就直接回家了。

　　因为懒得煮晚饭，她就在小区门口随便找了家餐馆解决，出来的时候很想抽根烟。记起医生的叮嘱，她不过一顿，还是摸出打火机，熟练地点上。

　　成荫站在巷口，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看到一只黑色的塑料袋慢悠悠地往巷子飘去，最后糊在砖墙上支棱出的白色水管上。

　　污浊的脏水露出来，滴落在垃圾桶旁边的地面，积起小小一滩，瘦小的流浪猫蜷缩在那里，面前还有一块咬了一小半的鸡蛋糕。

　　看上去也就两三个月大，瘦瘦小小的一只，没声没息的，像是病了。

　　成荫看了会儿，掐灭了才吸两口的烟，大步走过去，避开地面污黑的水坑，在那只灰扑扑的小家伙面前蹲下。

　　小家伙的眼睛半闭着，眼角有黑色的脏污，但灰色的毛发还是干净的，只是毛色有些黯淡。它看上去没什么精神，颤巍巍的猫须上沾着白色的呕吐物，虚弱到站不起身。

　　成荫伸手在它头上摸了摸，安抚性地轻声说：“不要怕。”

　　她把猫带去离家不远的宠物医院，一检查，得的竟然是猫瘟。

　　医生说：“猫太小了，只能说，我会尽力。”

　　通常这句话也意味着，准备后事。

　　“好的，麻烦你了。”

　　成荫看着箱子里的小猫，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个强求的人，不至于为一只随手捡的流浪猫多难受，但毕竟生死面前，难免还是有些触动。

　　小猫需要输液，成荫在宠物医院待到九点多，给它办了住院。她没有养过宠物，除了让医生尽力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回家以后，一沾上床成荫就再也不想动了，感觉好像力气忽然被抽空，四体百骸都酸软没劲。这时她才意识到，毕竟是做了手术，无论再小，总归是从身上割了块肉。

　　躺了会儿尸，成荫摸出手机刷新闻，当“中茂集团”四个字映入眼帘时，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下午的百科资料。

　　现在找他的话，借口是现成的……

　　犹豫不过一瞬，成荫点开微信的通讯录列表，找到字母G，第一个就是高嘉木。

　　她点进聊天界面，上面只有一条记录：你已添加了JM，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成荫盯着看了会儿，JM，嘉木。

　　徂徕有嘉木，薿薿高连天。

　　她在输入框里打字：【你养过猫吗？】

　　刚发过去，竟然就收到回复。

　　高嘉木：【养过一只暹罗。】

　　高嘉木：【你想养猫吗？】

　　成荫把今天的事简单跟他说了下，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做了个手术。

　　发完她就笑了，她觉得自己有点恶劣，说白了他们不过一面之交，手术不手术的，关人家什么事。

　　可是，哪怕要来的关心，她也想要。

　　果然，高嘉木回复说：【生什么病了？】

　　成荫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一笑带动胸腔，拉扯着隐隐作痛。她赶紧闭嘴，抬着手继续打字：【乳腺纤维腺瘤，良性的，做个微创手术就切掉啦。医生说最好住两天院，但是我一个人住那儿太冷清了，所以还是想回家。】

　　高嘉木很快回复：【你该听医生的。】

　　成荫竖了个中指，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如果他说“我陪你去医院”才奇怪吧。

　　道阻且长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头输入：【如果你明天有空的话，想去医院看看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