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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8) ...

  •   傅家娘子走出西鹤年堂时,日色将暮晚霞似火,她抬头看了一眼,扯下面纱,立时引来无数目光。这种情形自十岁上出现,至今毫不新鲜,但今天有一处目光格外灼亮,火一般射过来,燎得她浑身发烫,忍不住隔着青纱追索,只看到一个匆匆转去的背影。
      没有戴斗笠,没有束罗巾,浓密的乌发扎成个结实的髻顶在头上;宽宽的肩膀挑起一领玄色披风,滚了青灰卍字花纹的边角飘卷在晚风里,愈显出双腿笔直,带动着挺拔的躯干行进在苍茫的暮色中。
      她看得发痴,小丫头叫了两遍才低头退入轿子,心里已是暗波汹涌。这背影令她想起一个人,想起逝去的岁月,想起自己过去的名字——武莲青。记忆的闸门被撞破,深锁心底的一切如万马奔腾滚滚而出,想收缰已经不能。
      回到家中,丈夫恰好跟着进门,一见之下皱起眉头,不明白怎么看了一趟郎中的人,气色反倒愈发不济。
      “歇一息吧,”他抚着她的肩送往卧房,“必是药堂里人多,气味重,该把先生请到家里来才是。”
      “西鹤年堂从不出诊,官人又忘了?”应和一句,她顺从地躺在榻上。
      放下的帐子和门帘隔不住外间动静,她听到丈夫在向丫头低声询问看诊的情形,这一夫妇间的寻常体贴没能抚定她躁动的心,反使之翻腾得更加厉害了。
      委身于这个男人,随他远涉重洋浪迹天涯,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从古南岳崇山峻岭清泉密林间自由飞翔的一只小鸟,摇身为中规中矩家道殷实而漂泊不定的商人妇,实在是难以释然的巨变。
      这一切改变,都从那场惊天大战开始。几乎一夜之间,她失去了家园,父母,兄弟,姊妹,直至所有。等到明白这一切,发现唯有自己还活着,活在明军的战俘营里,混杂在一群老幼妇孺中间。她决计逃跑。跑了三次,失败了三次。最后一次遇到父亲的两名亲兵,他们一眼认出她,帮她顺利逃出营门,结果还是被发现,明军一个头目带人上来,一阵乱刀,将两个亲兵当场剁死在她脚前。她吓昏过去,醒来后明白一件事,如果不能求生,至少要保住身份不被发现,飞天神龙的女儿得是多少人抢夺的目标,一旦暴露万难活命。她选择了隐忍,面对囚禁,饥饿,寒冷,疼痛,甚至羞辱,在越来越难捱的煎熬中,祈盼着越来越渺茫的生机。
      老天最终没有眷顾她,像许多年轻女俘一样她落入火坑。当三五个浑身散发着香气,腰身如蛇眼神如蝎的女人围住官媒争讨价钱时,武莲青恍然梦醒,知道自己已经生无路死无门。
      绝望之际,闯来一个陌生青年,蓝巾素袍,剑眉星目,从一群恶鸨手中拖她出来,离了那梦魇之地。他叫傅靖东,晋西南人,世代经商,父母早亡,自少年起跟着唯一的叔父走南闯北,上月到江边贩货,遇到乱军,他拣回一条命,叔叔没了。
      得知这些已是逃出生天之后,那场异常惨烈的大劫也过去三个多月了。傅靖东带她过江,一路南下,找了处清静地方暂行安顿。武莲青向北伫立,苦苦想了两个晚上,应下救命恩人的请求——相随避祸出洋。
      “上路以后,你我兄妹相称,如不能,现在就杀了我。”她郑重言告。
      傅靖东连连点头,躬身退出,从此信守承诺陪护左右,竟无一丝冒犯。异乡三载,历尽艰辛,待得携手归来武莲青长发盘起,罗帕罩头襦裙玉氅,俨然商旅少妇。
      她,没的选,为了能在有生之年再见故园,再见不幸中万幸留存的亲人们,哪怕只有一个,哪怕只是一眼,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现在她活着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呵护备至情深意重的夫君,老天爷不算狠绝,在霹雷闪电狂风暴雨后留了一尺阳光,靠着这束光芒,她终于站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土上。
      “莲儿,吃药了。”
      一声呼唤,思绪中断,丈夫没有用丫头,亲自捧了汤碗进来。武莲青转过脸,坐起身。药汤不算难闻,碟子里还是备了两枚干枣,供解口中苦涩。
      “今晚上还有应酬?”她喝了药,吃下一枚枣,吐了核问。
      傅靖东歉意地笑笑:“还是不能陪你,完了事我尽早回来。”
      “你去忙,我不要紧。”
      “躺闷了到院子里走走,披上衣服,夜风凉。”
      “哪里就那么娇嫩?又不是纸糊的。”
      “现在不一样,这一回可不能再闪失了。”
      “知道你心疼孩子。”武莲青微红了脸,故意说。
      “莲儿,”一双手扳住她的肩,“你说这话不亏心?我是因为孩子吗?”
      新婚初月,他们有过一次喜信儿,没等傅靖东乐够,孩子掉了,武莲青也大病一场,以后再没消息。这回千里跋涉回到中原,居然好梦重谐,怎不叫人高兴?高兴的同时更紧张,唯恐再生意外,从郎中确诊傅靖东便千叮万嘱,要妻子小心再小心。得知镇上西鹤年堂有位老先生,博通百科妙手仁心,只是从不出诊,于是想陪武莲青过去看看,几次不凑时间,今天好容易安排了,临走又来了约,辞不掉,只得看着小丫头扶着上轿去了。
      武莲青当然知道他对自己的一片心,不再玩笑,下地找来出门的衣服,照料他换上。
      “别空心吃酒,莲子羹炖好放在暖套里,回来记得喝。”
      家常絮语,听多少遍还是那么宁馨。
      傅靖东忽然懒得动了,抱住妻子久久不肯放开,说:“真想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永远。”
      武莲青在他肩头笑:“那不成柱子了?”
      “成了柱子才好。”
      “傻话!快点吧,时辰要过了。”
      恋恋不舍,又缠磨了一刻,傅靖东丢开手跨出门。
      身后问:“官人是去会武四少吗?”
      “不是,今天约的……”妻子从不问这些,傅靖东忽感奇怪,回头道,“怎么了?”
      “没什么,武家妹妹这两日没来,有些想她。”
      “这好办,你写个约贴,我找人送过去。”
      妻子无亲无故,和一般商贾内眷也说不来,独与武家小娘子一见如故过从甚密,傅靖东生怕她枯坐寂寞,很起劲地建议。
      武莲青却索然失兴,摇摇头:“算了,明日再说吧。”
      傅靖东最怕见这种神情,忍不住转身回来,劝道:“莲儿,开心点,等忙过这一阵我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嗯,你说好就好。”
      “别这样,你知道,只要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
      相随数载,这话听了无数遍,不能说不出以诚,但武莲青总觉得,他讲这话时有一点点不对劲,哪儿不对劲她挑不出来,好像,好像每到这时他的眼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这种感觉从第一次听就有,听一次有一次,挥之不去。武莲青知道,他们夫妻间虽亲热,远未到相交知心的地步,自己的一切,除了阿莲这个乳名,再加上一段编出来的战乱离散的身世来历,傅靖东几乎一无所知。而傅家是一个什么情况,是不是真如他所言世代行商门庭冷落,她亦无从知晓。就是执手结缡后他每日里的行踪,常和什么人来往,她一样不甚了然。
      当然,一份情意是真的,这个武莲青不怀疑,不然不会相托终身。
      “官人,我真的没事,你去吧。”抛开纷乱的思绪,她柔声以慰。
      傅靖东轻抚一下她的脸,松开手,眼里闪露怅然失落。
      这神情令武莲青不忍,扑上去搂住他,颊上印下一吻,俯在耳边轻道:“傅郎,早些回来,我等你。”
      对方眼神变了,抱紧她狠狠吻到唇上,直到两人都透不过气,才笑着转身去了。那飘洒的背影落在眼中,让武莲青想起西鹤年堂门口的一幕,猛然间像被打了一棍,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一脚踏进光线昏暗的里间,看清八仙桌旁坐着的人,傅靖东全身一凛。等门在背后阖紧,他站定吸口气,跪下一腿俯身问安。
      “起来,起来,不用多礼。”一双手来扶,腕子一翻,指向旁侧,“坐。”
      傅靖东依旧站着,对方又让了两次,他才贴着椅边坐下,上身挺直平视前方。
      顾承禄,端起茶碗,仔仔细细打量:“不错,气色很好。”呷一口茶,换了一种满意而欣赏的目光,“差事也很好。”
      傅靖东起立,禀手:“督主过誉,属下不敢当。”
      “坐,小傅,你不用过谦,程老大那边你围得很周全,那个女人一死,我们在盐帮的阵脚算是稳了,看来借刀杀人、暗渡陈仓这几式,你已经悟透。”
      连下褒语,极尽赞誉,并没给傅靖东带来安慰,相反,他聚敛起全副精神静候下文,等待真章。眼前坐着的是天下厂卫的总头目,自己与之无论官位还是行走境遇都隔着千山万水,对方千里出京亲临召见,决非只为了当面夸赞几句,表示一下对前期任务完成的认可,必是身携要任而至。
      果然,顾承禄表达了赞许和抚慰之后,说:“我这次来,为的有两件事亟需办妥。”
      “是,但有吩咐遵命无违。”
      “先别夸口,这两件事很急,也相当棘手。”
      “属下封刀三年,今日回来,该不是为了做人人可做之事。”
      顾承禄仰头大笑:“哈哈——,小傅,我没看错你!”笑毕正色,“听好,第一,查十日前淮北方向显现人马移动,有向这边来的迹象,如果是那座山上下来的,所欲何为?第二,现已查实,一年前中原五省二十一名命官连杀案系出一人之手,此乃方氏逆族遗嗣,轻功绝顶嗜杀成性,江湖绰号血嘲风。此等大患不能留,必速除之。这条血龙,眼下就在淮安。”
      等等没动静了,傅靖东开始重复听到的内容,他把所受指令归为两点:一是查明淮北可疑人马的动向,二是迅速找到血嘲风予以毙命。顾承禄满意地点点头,问还有哪儿不清楚。
      “有,”傅靖东道,“两件事的完成时限,请督主明示。”
      白皙修长的手指立起三根,轻轻一晃。
      “……?”傅靖东感到意外。
      “不错,三天!”顾承禄微笑,“除非人马不向这里进发,除非血嘲风不在此地,否则你只有三天时间。时限一到有所未达,任务立时取消,你将自身难保。”
      “是,属下知道规矩。”
      “不,不是规矩要你的命,是那条龙不会放过你,记住,他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厂卫当差非艰即险,何况掌印官亲临传命,傅靖东非常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就拿刚领受的任务里的后一件来说,据他所知,一年里已有四五个同门先后受命捕杀绰号血嘲风的潜山杀手,除一个断了胳膊逃出性命余者无一生还,包括他一个把兄弟。这个把兄弟功夫很说得过去,自己和他过招至多四六开,略占上风。这样的身手竟然铩羽,打外围的弟兄说,把兄弟死得极惨,也极窝囊,和那被杀的二十一名文武官员一样,颈下中招血溅当场,倒下去的时候吭都没吭一声,这就是他要做的活儿。现在令牌已授,纵使刀山火海也容不得他说出不字,十二岁进锦衣卫受的第一堂训教,就是上命所达义无反顾。
      他站起来,准备行礼告退。顾承禄跟着起身,走近前关切地问他还有什么特别要求没有。这是不同寻常的恩典,傅靖东心如明镜,对方之所以假以辞色完全是因为这一次的活太难做,这个恩典,不领为妙。
      “谢督主垂顾,以身效命是本分,属下不敢法外贪求。”
      “你多想了,后顾无忧方可勇往直前,咱家是真心帮你。”
      他越这么说傅靖东心里越嘀咕,几乎要跪下来谢恩。
      顾承禄不再勉强,微笑相送,到门前随口道:“小傅,家里可安置好了?那么漂亮的小媳妇,一定得藏严实了。”
      傅靖东一愣,以对方的身份开这样的玩笑似嫌过分,况他一向冷面,今天怎么了?再者从神情语调看,他分明已见过阿莲。早听说厂卫当差身边都有监控眼线,一举一动皆在上峰掌握,看来所言不虚。
      出门的时候,他觉得芒刺在背,一股冷气在体内乱窜。

      盐帮老大近来忙得不可开交,竟有了火燎屁股的感觉。
      面上忙两件大事,一是将已故妻儿的灵柩护送回籍,一并下葬程氏墓园,同去的还有第三口棺材,装着老头子的身边人火中意外亡故的绣园姨太;二是照帮里惯例巡视十二码头,依次会见各分舵半年来新收进的一百一十二名门徒。这两件事行程细节,一应动用人力物力都不劳他操心,自有专人铺排,只关节要紧处他点个头就行。但究竟牵涉甚广要隘极多,每天需要请示的大小事件层出不穷,管事、伙计、徒弟、护卫进进出出,直把人晃得晕头转向。
      一边顾着台面上,一边还得忙活台面下。
      暗里大事也有两件,首要是对付方氏兄弟即将出手的劫粮行动,在潜山和漕帮之间运筹谋划以求完全。这事其实已半明半暗,除几个分舵主知情近侍随从奔走联络,也有不少知道的,当然这些人口舌严谨忠心不贰,都是与谋大计的心腹,也是帮里公认的中坚。比较起来第二件事相当隐秘,隐秘到只有程天放、丛永立及两三个极可靠的人参与,一切布置行事也都被限制在最小的圈子内。这件事说起来并不新鲜,就是清理门户。
      通过一连串变故,尤其是亲生儿子暴毙百日宴,给程天放刺激不小,他知道身边出了岔子,并意识到这个隐患如不及早根除,自己就算一辈子和绣园小娘清清白白,日后地下见到老爹也没法交待。想明白了这一点,他调集全力迅速出手,连丹珠都舍出去做了牌,终于摸出暗中作浪者的大致模样。模样一出来,他有些傻眼,倒不是下不去手,当年老父也曾遇过这么一回,对方是自己的隔房叔叔,老父的嫡堂兄弟,只因猜忌纷争起了反心,竟拉人出去另立码头,父亲得知后毫不犹豫一举杀灭。
      “对起贰心的人手软,还不如一刀结果了自己,落个干净。”
      当年训诫,言犹在耳,他岂敢迟疑不决坏了大事?只是理壮情怯,也不是情怯,被摸出来的奸恶势头颇大,掌控着帮里一方天下,没有充分准备势必打蛇不成反遭蛇咬。为此他闭门思谋了好几天,想出一套连环计,虽有些冒险且不近万全,也顾不得了。
      哪知计施一半后院起火,还起在最亲的两个人身上。
      一是丹珠,一是幼弟天涯。丹珠本已谅解了钓饵之计,不知怎么忽然翻脸,逼着问他绣园姨太的事,话里话外似乎对那段风流旧案有所察觉,这不是没影儿的事?自己当年和小娘搅在一起,逢场作戏春风暗度,身边虽有清楚一二的,谁敢胡乱多嘴?更别说漏风给丹珠。偏现在丹珠揪着不放,他只好硬着头皮耐心安抚,真真假假有的没的说了几大车,全不管用,丹珠格外伤心,最后竟至绝食,带着肚子绝食!这下乱了他的阵脚,彻底没咒念了。天涯捣乱是因为骤然失母,这孩子从逃出大火一病不起,持续高热,淮安的大夫请遍了也没用,吃什么吐什么,说胡话说得奶妈丫头轮番掉魂儿。
      对天涯,程天放心存愧疚胜于丹珠。当初定计做掉他亲娘,如果说还有三分顾忌,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尚未长成的弟弟。
      所以当在那条船上,在即将被封死的舱里,绣园女主面对突如其来的横祸,搬出昔日旧情哀告求生时,盐帮老大冷颜质问:
      “你对我儿子下手的时候,想过我们的情分吗?”
      那女人又搬出程金山,乞求看在已故老大的份上放自己一码,并说只要能放她一条生路,她将永不纠缠,即使将来死了见到程金山,也绝对不抱怨一个字。
      “哼,”程天放轻笑,“你尽管去告诉老头子,说我偷了你,就是别让他知道,是谁断了程家血脉,不然姨娘和我,不一定谁死得更难看!”
      只有在那女人提到儿子的一刻,盐帮老大收敛笑容,举起一手:“阿绣,我会好好照顾天涯,我发誓。”
      这句话说完,绣园女主不再流泪,不再求饶,背转过身,直到他离开再没看他一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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