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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16) ...

  •   程家这座别院,方楠盟以前没来过,等确认要和漕帮老大在此会面,才和方昭暗访了一次,对地势、格局及四方进出路线大致了然。傅靖东所入小门地处整个园子西北角,距离位于正南的厅堂较远,进去后是一个假山重叠亭阁错落的花园,有东西两条廊道连接内院,东边一条通往库房,西边一条经由小厨房达二进院,方楠盟猜想傅靖东应该走西路,不料他在一名提灯男仆的引领下一路向东,绕过库房一晃不见了。潜山四郎纵身一跃上了树,夜色如墨,一切笼罩在黑暗中甚是模糊,他索性屏息闭目,收神定力至两耳,很快辨出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交错着往斜前方渐行渐远。树梢间连续几个跳跃,目标重入视野——两个身影伴着一点微光,走近傍着假山的一幢木屋。
      “程老大还有这么一处悠闲地方?”
      打量着木屋,他不急了,隐身树冠将周遭情形尽收眼底,飞掠过去没入草丛。木屋不大,环廊围合,几名短打扮的伙计分立各点,注视着园中动静,守门的正是程天放的心腹,伺候过丹珠的春水。方楠盟摸了几粒石子拈在手中,腕动指弹,石子分不同方向射出,随即传来落水撞柱等响动。守卫的伙计“噌、噌”蹿出来,循声扑了过去。只有站门口的伫立不动。方楠盟腾身而起,一个纵跳到近前猛劈一掌。春水横臂来挡,却不知是个虚招实招在下,一条腿飞上来直奔他两膝。感觉到风灌两腿他拧腰撤步,抽身间一侧胯骨被踢中,登时剧痛难当脚下一软,方楠盟趁机跟上一掌把他打昏。
      看了几眼地上的人,潜山四郎赞叹一声:“小爷的腿也躲得过,你小子行。”
      他没有进门,绕木屋一圈儿想找扇窗子没找到,纵身上了屋顶才看见一个天窗——留了指粗一道缝。他知道,自己一旦合身上去,哪怕只贴上一只眼,屋内火光会立刻变暗,屋内的人就会发现头顶有人。他平趴下来,脊背朝天展开四肢,将头凑近天窗缝隙,靠一只耳朵倾力听取下面的声音,一双眼睛不断扫视着四周的一切。
      这样的监听很费力,且只能得到只言片语,但他还是听出屋内有三个人,除了盐帮掌门和傅靖东,另一个声音不熟,仔细辨一会儿认出是盐帮十二码头分舵主的老大丛永立。谈话以程天放发问为主,丛永立间或插言,傅靖东极少开口,答语简短,有时甚至不出声,仅凭眼色手势反应,方楠盟只能一边听一边猜,渐渐听出他们似乎在谈程府百日汤饼宴那天的事,傅靖东隐约提到一个女人。
      远处晃来几条影子,越晃越近。
      那些被诓出去的伙计回来了,春水还倒在门口,方楠盟知道不能再呆,悄悄起身跃下屋顶,顺着一条小径往外退。木屋周遭的戒备比想象得严,他在途中三次遇阻,其中一次被迫动手,虽轻松过关却引起躁动,越来越多的明哨暗卫奔出来,园中人影四蹿火把游动。等他最终脱身返回船上,天色已蒙蒙亮了,幺妹正趴在桌上酣睡。
      方结绿和方昭是在天大亮后回来的,两人平静的神情中带着喜悦,一看就知谈得不错。
      方昭却看出方楠盟眼里时不时闪露烦躁,找个机会拉到一旁询问。方楠盟起初想遮掩,其实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因为发现武莲青的事在他的坚持下一直还没跟家里说,无奈方昭揪住不放左右盘问,最后只得告诉,自己夜里出去了一趟。
      “什么?你没守在船上?”方昭色变,跟着质问去了哪里。
      去哪里容易说清,为什么要去一两句话解释不来,方楠盟想了想,从程家汤饼宴起,从那个正午的阳光下打掉他三魂六魄的照面起,讲述了发现姐姐的经过。
      方昭听到一半,又惊又怒:“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说?!”
      “因为,因为不确定……”
      “什么不确定?谁不确定?你怀疑她不是阿莲?”
      “不,她一定是!”
      “那你犹豫什么?”
      “我,”方楠盟目光一变,抓住方昭,“二哥,你说他,他不会有什么不对劲吧?”
      他把对傅靖东的所有明察暗访一一摆出来,包括武东华几次到淮南探得的情况,包括他所看到的那些“夫妻之义”,都毫无保留地倒给方昭。
      “他,他待姐姐应该很好,我,我觉得,”潜山四郎忽然语塞,憋到最后重复了一遍刚刚问过的,“你说他不会不对劲吧?”
      方昭非常惊讶,不惟武莲青的现身,更为同她一起现身的人所呈现的复杂和可疑。
      他抬起头,盯住那张充满期待,正对着自己的脸,说:“是你希望他没有不对劲。”
      方楠盟眨了眨眼,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这些日子别扭在哪儿,把头拧向一边。
      “小四,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姓傅的真有什么不对劲,你怎么办?”
      这是想了几百遍的问题,方楠盟毫不犹豫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真的?”方昭把他的肩膀拧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你下得去手?”
      潜山四郎愣了一下,目光渐渐成冰,脸色恢复了惯有的阴沉:“二哥,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推开对方的手,他径直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方昭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方结绿。
      “你说谁?小四看到了谁?!”一对眼珠子瞪破眼眶。
      得到确认潜山阎王摔了碗筷,起身奔到舱门似乎要冲出去,呆了呆又转回来,问人在哪里。方昭大致说了情形,他勃然大怒直接拎起一直没出声的方楠盟。
      “你小子也太胆大了,这是什么事,居然敢闷到现在!”
      方昭赶紧表明其间隐忧,却惹得方结绿手抓得更紧,鼻子尖对鼻子尖警告方楠盟,要他务必尽快平安带回武莲青,不然跟他没完。
      方楠盟开口:“那是我姐,我亲姐,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知道个屁!给外人知道是飞天神龙的女儿,她死一百回都不多!”
      如此愤怒激烈的反应,方昭看得吃惊。自大劫余生,这个从前无祸不闯无乱不致的二哥刺额立志接过帅印,从此扑身大营专心和朝廷做对,对母亲切切叮嘱的寻找失散亲人的事并不怎么关心,印象里除了找回七叔独子青豆着实激动了一把,余下的不管有无线索皆不动心。方昭暗地里问他原因,方结绿回答,与其想那些没影儿的,不如抓眼前有用的。一句话,他根本不相信一场惊天劫难会有什么幸存者,尤其那些年龄尚幼的弟妹。不过武莲青似乎与别人不同,哪儿不同呢?对了,这个神仙一般的姐姐与方青萍之间一段情缘未了,萍哥去得那般惨烈,身为同胞兄弟格外紧张他心上的女孩儿,得知有生还之望患得患失也不足为怪。
      方昭说:“你放心,莲姐一定能平安回来。”
      方结绿道:“那个姓傅的,我要会会。”
      方昭劝阻:“不行,你脑门子上带着幌子,给他看见还不炸了?咱们还有要紧事呢。”
      “不就是想知道人长什么样儿吗?”方楠盟慢条斯理地说,“这好办,我来安排。”
      安排的结果是,第二天黄昏时分方结绿在淮安闹市见到了傅氏夫妇。面纱掀起的一刻,一张玉石般的面孔露出来,摄人心魄的柔波轻轻回转,将潜山阎王顿化成柱。方昭看看不对,强行把人拖走。回下处问感觉,方结绿愣了半天,挤出一句,看着眼熟。
      “废话!”方昭气得骂,“莲姐姐你能不熟?”
      “不,不是她。”
      方楠盟瞪大眼睛:“大哥,你看姓傅的眼熟?”
      不等方结绿点头,方昭哼了一声:“你看了吗?”
      潜山主帅回过神,命令燕子营继续严密监视傅家,同时要方昭立即赶赴淮南。
      “我去淮南?干吗?”方昭大为意外。
      “姓傅的底细全在那里,你亲自跑一趟,弄清楚到底有问题没有,叫东叔和你一道。”
      方昭本能地抗拒:“东叔去过三次,还有必要吗?再说,这里马上动手了。”
      “有必要,除非——我今天看到的不是阿莲。”语气坚定,毫无商量余地。
      方昭咬牙答了声:“是。”
      没等他动身,燕子营探得一个消息,自淮南至淮安的水面上大白天起了一场大火,将两条精致舫船烧个干干净净,据知情人报,船主是程天放的小娘,从前盐帮老大程金山的宠妾——淮南绣园女主。
      “程家又死人了!”方昭吓一跳。
      方楠盟脑子转得更快,马上想到一个问题:“他家小爷呢?程天涯在船上吗?”
      “也在。”燕子营的探子回道。
      “什么?!”
      “不过,”探子说,“码头上传,火是从第一条船烧起来的,程家小爷拣了条命,没和他娘一道烧死。”
      方楠盟大感奇怪,当下直奔程府。等在丹珠房里见到哭得死去活来的程天涯,才信了探子的话,却益发觉得这件事来得突然,来得蹊跷。

      门帘启处人影闪动,雅座里的绸布行老板抬眼一看,手中茶碗定在半空,一下子呆住。
      进来个少年郎,面若寒玉眉清目朗,一领素纹长袍裹着颀长的身躯,扣带全无,敞露着里面浅碧色的衫裤;足踏黑色双梁薄靴,手攀折扇,一把长发随意飘在脑后。
      少年站定,眯眼略一打量,淡然致意:“可是富昌花老板?”
      “在下,——正是。”花富贵舌头打个卷,站了起来。
      少年自报家门:“燕四镖局,我姓武。”
      场面上头一回碰面,衣冠不正不说报名还如此含糊,可算无礼至极,但花富贵觉得对方毫无扭捏作态,一举一动甚是清爽飘逸。
      他笑着先行一揖:“原来是武四少,久仰,久仰!”
      对方回礼,拉开椅子大模似样坐下,招呼上茶。这么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弄得绸布行老板有些无措。
      “花老板,”少年莞尔,“一切繁文缛节除了捆人手脚别无益处,不介意的话坐下喝杯茶,不然,当我叨扰了。”
      淮安燕四镖局邀约富昌,是一个常年做水上生意的朋友居间牵线,传话时特为告明,镖局掌家年少轻狂,不大讲规矩,但为人精明爽快,论买卖经也上路,一见之下竟是如此恣意任行无拘无束,尤其生了这么一张漂亮得让人眼晕的脸,花富贵不由得惊讶。不过到底外场厮混多年,尚能把持得住,他含笑落座,很快与对方谈笑风生,相叙甚欢。
      二人把盏谈了小半个时辰,走出竟春茶楼时已俨然老友重逢,熟络而亲密。
      见一辆带篷马车候在阶下,花富贵抛却常礼,拱手辞别:“明日午后恭候驾临,好走!”
      隔着挡帘,马车里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直到那圆墩墩的身形掉头离去。
      “二哥,这胖子有点儿意思。”方楠盟一步跨上车。
      方昭回过脸:“谈得还行?”
      “真像你说的,似俗还雅,没一般买卖人那么难缠。”
      “提到姓傅的怎么说?”
      “这可多了,慢慢告诉你。他给荐了个人,说想知道傅家的事得去问那人。”
      “在本地?”
      “对。”
      “做哪一行的?”
      “开口生意。”方楠盟坏笑。
      方昭疑惑地看过来。
      对面一摆手:“才已约好了,明天午后上门,有兴趣一道来吧。”
      两淮人家惯于午歇,生意场上约谈会面多在早晚,正午前后极少,再想刚说过的“开口生意”四字,方昭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要带你去逛?”
      “没错,醉芳庭!希望和这花圆圆一样,是个似俗还雅的去处。”
      方昭眼底闪了一下,脸色黯然,不再说话。
      次日午后,淮南八公街醉芳庭尚未开市,迎进一位久不登门的客人。
      “哟,我当是谁,真真稀客。”当家娘子倚住中门,笑容里带出几分酸味儿。
      花富贵拱手致意,开门见山说久未捧场自知有愧,今日特引荐贵客以示补偿。
      观音娘子上来挽住:“什么人比得你花老板?你来就是顶顶尊贵的客人啦。”话落瞥见门槛处多条身影,再看一眼,呆在原地。
      花富贵十分满意她的反应,凑到耳边低语:“怎样?可还出色?”
      观音娘子醒过味儿,露出矜持笑态:“这位小官是——”
      “来,来,我来引见!”花富贵哈哈大笑,走到二人中间。
      醉芳庭门外,街拐角处停着一辆马车,方昭坐在车里,透过窗纱望着对面的画楼,眼前飞起红衫绿裙,耳边传来莺声燕语。一个着白袍的年轻公子走出岔巷,头顶一片娇嗔,紧张地拿倒了折扇……
      他闭上眼睛,低下头,试图割断记忆。确定必须走这一趟,他为自己挑了外围接应,借口是已不便在淮南公然露面,可真正的原因他骗不了自己。当年满身伤痕地离开,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看到小楼的一霎他忽然明白,过去是丢不掉的,别说淮南离潜山并不算远,天涯海角又如何?谁能把过去彻底隔断?
      咬住舌尖,一点点加力,直到感觉痛。
      是的,不能再三心二意,小四还在里面,正和那个风情万种的当家娘子周旋,花富贵虽无恶意,到底不是自家人,傅靖东究竟可靠到几分,阿莲能否平安归来,全在此举,他必须全力以赴。再放出去的目光,少了迷惘多了警惕,只舌尖的腥痛,慢慢向全身扩散。
      终于等到方楠盟大摇大摆踱出,送客的伙计腰快弯到地上,笑得满脸花开。
      一上车,方昭立刻吩咐离开,扮成车夫的燕子营探子请示是否回客栈。
      “不,”方昭一指前方,“上八公街,慢慢走。”
      车轮滚动,载着两兄弟驶离醉芳庭。
      华丽的门楼被抛在身后,方昭一拍身边:“说吧。”
      “在这儿?”方楠盟四下看看。
      “这儿安稳。”
      “好吧,”一声长叹,潜山四郎发出感慨,“真想不到,风尘中还有这等人物,可惜了。”
      方昭知道他说谁,道:“不用你评,我见过那位女当家。”
      方楠盟兴致依旧:“这尊观音生得倒在其次,谈吐见识别有味道,大大有味道。”
      “逛得不错啊,四爷,”方昭冷冷看住他,“开盘银子付了多少?赏钱给的是头份吗?”
      方楠盟一愣,大指竖起:“在行!东叔说你进去过,我还不信。”
      “东叔?他怎么说的?”声气发虚。
      “怎么说?说你刚来那阵没少往里面跑,正儿八经翻过牌子摆过台。”方楠盟侧头一笑,“老实说,相中了哪朵花?”
      “胡扯!”
      “扯扯怕什么?大哥又不在。”
      “哼,我真相中谁,她敢跟我?少废话,说正经的。”
      “正经的就是,傅家早年到过安庆,做布匹的同时,还贩过马。”
      “谁说的?”
      “那尊观音。”
      方昭拧眉深思,脸色越来越沉。
      “你觉得哪儿不对?”方楠盟问。
      方昭反问:“你觉得对吗?”
      “当然不。”
      “为什么?”
      “江淮地面的马贩子,多来自西北,以陕甘两省为主,可傅靖东告诉我,他家祖籍晋南,十几岁跟叔叔到江北,后来避难过江,从没提过西北一个字。”
      “也许叔叔早年去过,没告诉他。”方昭提出假设。
      “但愿如此。”方楠盟撩起窗幔,闲看街景。
      耳边道:“要我说,不对还不在这里。”
      潜山四郎转回头,颇为诧异——自以为思虑得很缜密,谁知竟有疏漏!
      “请教,二爷以为还有哪里不对?”他有些不服气。
      方昭稍顿,慢慢道出一句:“如果混过安庆马市,怎能与我毫无干连?”
      方楠盟一愣。
      不错,安庆距潜山不过百里,那里的马市早在几年前几乎是潜山的专用马场,往来生意十有八九与山上有关,是两淮地面一处公然的“通匪”集市,傅家果然在那儿走生意,想不和潜山沾包是没有可能的。
      方楠盟险些蹦起来:“要那样岂不妙哉?”
      方昭问:“哪样?”
      “他们当真给咱们送过马,说明傅家早已‘通匪’,那再救我姐,就是真心!”
      “此其一。”
      “还有……其二?”
      方昭冷笑:“通匪可以送马,察匪也可以。”
      一语惊醒梦中人,潜山四郎谑笑全无,眼睛瞪得老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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