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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15) ...

  •   看着不似做戏,程天放只得往外送,客人辞谢主人坚持,推推拉拉到了二门。
      “别折杀了小弟,止步止步!”方楠盟站定,挡住门槛第三次行别礼,行完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递过来,“差点儿忘了,家里商量给沈家分成,二哥叫我做了笔细账,算多了不要紧,算少了就不像话了,程哥知道根底,帮着过过目,多谢。”说完再揖,微笑离去。
      程天放揭开帐篇看了两三页,大吃一惊。
      上面开列着漕帮一年四季不同时期不同地段的押船费和保费,数目详细清楚;而后登有近三月漕帮所接连公带私大大小小百十来笔生意的全记录,包括已收和未收账目,预付及欠付银两,几乎就是漕帮的一本底账。这些账目有些是他知情的,像押船费和保费;有些是他不知情的,像那些银两过千的大生意。盐帮漕帮打了那么多年交道,自己与其掌门沈铭算是名副其实的郎舅亲,不过只知晓其十之五六,潜山一上来就给捅个穿底,也太厉害了。想想船上方结绿给沈家开出的条数——所劫粮米按市价折合银两的两成,实际已远远超出漕帮押运这批粮米的水脚资费,程天放终于明白方楠盟打了一晚上哈哈的真实意图。
      潜山四郎是想告诉他,我客气你领情,大家有商有量好合好散,如果敬酒不吃,那就是讨罚酒了。
      “趁着把人送回来放这一手,明明是以退为进,好你个又刁又狠的四郎。”
      他苦笑着收起帐篇子,转身向院里走,心里知道,这场戏自己是下不了台了。
      如果说方楠盟以退为进逼得盐帮老大入戏,那么晚上的一场小别重逢,算是彻底绊死了他一颗摇摆不定的心。
      踏进内室,他一迭连声喊丹珠的名字。喊了好几声,帷幕轻动出现一个身影,乌发轻绾,一袭白衣,静立垂帘旁侧,低头一福。
      “丹珠!”
      程天放一步上去,揽过那个渴盼已久的身躯,到怀里才发觉竟是冰冷的,他赶忙搂得紧些,对方肩膀一动往外推拒。
      “对了,我忘了。”想起抱的是双身,他稍微放松两臂,轻轻转过那张脸,“快,快让我看看。”
      脸转过来,如他所想,瘦削苍白;出他所料,表情木然,全无忿恨,眼睛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心里怪我,我知道,以后慢慢和你说。来,坐下。”
      扶着那截发冷的躯体坐到榻上,他觉得腰肢虽有些变粗,体态依旧袅娜,唯独脸上没一丝热气,令人不安。
      “丹珠,这么久没见,想不想我?”他笑着问,努力松缓气氛。
      没有答语。
      “胃口怎么样?外面的东西吃得惯吗?”小心翼翼地讨好。
      一无回应。
      “你说句话行不行?”词穷处眉间焦躁迭起。
      还是沉默。
      程天放猛一瞪眼,把手里的身子使劲往后一推,起身爆喝:“你他妈要怎样?老子长这么大,从没这么低声下气哄过一个女人,你还要老子给你下跪吗?!”
      丹珠睫毛轻闪,半躺在榻上看过来,脸依旧发白,眼神依旧发呆。程天放一跺脚,拔腿就走。榻上的身躯忽然跳起,一把拖住他一条胳膊。
      “别走,不要走!”
      哀哀求告,低微颤抖,有如神力定住盐帮老大的腿,他转过脸,瞪着身后的人。
      丹珠摇头:“不,不是要你下跪,是,是我给你跪下。”她浑身抖着,双膝落地,在对方惊愕的注视下道,“你要我和你说什么?说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说你不过是设个局,没想真地不要我?说你以后还会待我如何如何好?我知道,我就是个女人,你想要多少有多少,可我肚子里总是你至亲的骨肉,你怎么就舍得出呢,老大?你太狠了你!”一口气说完,她伏地痛哭。
      程天放从未见过她这样,有些无措,又担心又心疼连拖带抱把人弄到榻上,一个劲儿地安抚:“我不好,我不好,怪我,全怪我,别这样,别哭坏了……”又说,“我真地不知道,真不知道你有喜了,虎毒不食子啊丹珠,何况我不是虎,我是人,怎么做得出那样的事呢?”
      丹珠不理他,只是哭,哭累了转成抽泣。
      待她情绪稍平,程天放趁势凑近,试着抱住刚要再哄两句,外面亲随来报,沈府派人下书,漕帮老大邀约。程天放忽地起身,走出两步站住,有些犯难。
      “我头晕,想睡一会儿。”丹珠咕哝一声。
      “好,好,你先歇着,我就来。”程天放如释重负,在她颊上飞快地沾一下,匆匆走了。
      丹珠斜靠在榻上,抚住一侧脸颊停止抽泣,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远,心里翻腾起来。
      其实,早在返家之前,她就从幺妹口中证实,衔命到沈家接自己的春水,并没有及时获知她有孕的消息,也就没能及时报给自家老大,于是盐帮掌门按原定计划在不知情下用她做了钓饵,为的是识破谋害嫡子的内奸。即使如此,丹珠依旧伤心,就算自己没怀孕,就可以去冒险吗?刀剑无情利器无眼,那种场合下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程天放就不怕万一?她不明白,素日里待自己那么温存体贴的男人,怎么一转脸就变得那么无情。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经历男人在所掌天下和女人之间做选择,他们总是毫不犹豫地舍弃后者,而她不幸两次成为那个被舍的女人。比较起来,这后一次伤她伤得更重,不为别的,她刚刚在日复一日的春姨娘生活中开始认命,视盐帮老大为此生倚靠,命运却马上狠狠戳了她一刀,戳得她遍体鳞伤,几乎丧命。
      “为什么?”她问幺妹,“为什么总是我们女人倒霉?无论我们做得多好。”
      问出这句话,丹珠蓦地想到旧主,心里越发难过。幺妹答不出,只是同情地看着她,不断替她擦眼角沁出的泪花。
      但是丹珠还是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无论盐帮老大有情或无情,也不管他情薄至何种地步,自己都只能留在程家,再无选择。特别是知道了潜山最新的劫粮计划,她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认认真真扮好春姨娘的角色。
      于是,在回家的轿子里,她仔细构想了即将到来的一幕重逢,甚至包括见到程天放时该用什么眼神举止,应该什么时候流泪什么时候痛哭,对方说什么话自己怎样答对,她都细细考虑了好几遍。就像初到淮南春坞那次精心打扮别怀侍宴一样,她再一次调动女人独有的一切手段,给自己命中的男人上演了一出精彩戏码。
      现在,主角离场好戏中断,剩下她孤零零躺在台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神伤。不得不承认,刚才许多戏份虽出于预设,却也表露了真心,眼泪是真的,颤抖是真的,那一番长长的倾诉到最后,她已经激动不已痛心疾首。而盐帮老大的安抚哄劝,也似乎发诸真情并无假意。自己怎么了?这个男人怎么了?以后的日子,难道要这样渡过吗?
      丹珠累了,倦意如潮水一样淹没了她,把她卷入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抚弄触及额头,脸颊,鼻骨,嘴唇,温热的,轻柔的,令她倍感舒服,陶醉,但是渐渐的,抚弄变得急促,最终使她清醒。睁开眼,她看到另一双眼睛距离自己很近很近。
      “丹珠,你知道吗?”一股热气扑上来,伴随着一个痛楚而炽烈的声音,“那一年在船上,第一次见到你,你抱着方家的小妹头,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你。小阎王把你送给我,我太意外,太高兴,高兴得几乎发狂,可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险些害了你,还有咱们的孩子。”
      丹珠再也无法让自己入戏,只能那么被动地躺着,听着那挚情的低诉。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丹珠,真地爱你。”
      一个吻重重落下来,裹住她冰凉的唇。
      到得快窒息的一刻,丹珠使劲挣开,盯着对面的眼睛说:“我愿意把一辈子交给你,只要你是个巴图鲁。”
      “什么……鲁?”
      “巴图鲁,我们家乡话——大英雄。”
      “我不是吗?”
      “你——,是!”
      两双眼睛聚敛光彩,迸出火花,四片热唇再次交缠叠合。
      “喵呜——”一声高亢地叫声,响起在幔帐一角。榻上紧紧相拥情浓意热的两人吓了一跳,同时张目,看到一只黄金背毛雪白四蹄,圆头圆脑的大猫跳入视野——踏着雄健的步伐缓缓靠近,睁着两只目光犀利的黑眼睛。
      “滚,哪儿来的野种,敢来搅和老子!”程天放抓起枕边衣团飞掷出去。
      “喵呜——”叫声里夹入几分愤怒,眼睛瞪得大大的,一闪而逝。
      丹珠急了:“什么野种?这可是我的患难之交,”一骨碌爬起来,扯件大衫披上边喊边追:“饭团儿回来,别跑!”
      “饭团儿?”盐帮老大愣了愣,一跃而起,顾不得蹬上靴子撵出去。

      在程天放的撮合下,方结绿如愿见到了漕帮老大沈铭。
      两家互闻多年未曾共事,掌门人面对面更是头一遭。为遮人耳目,晤谈选在盐帮一处私邸,程天放提前发帖遍请两淮大小堂口主事宴饮——吃饭是个幌子,聚赌才是目的,这种拉场面拢人气的手段江湖惯用,“官客”微服到场也不新鲜,接到帖子的无不欣然前往,但包括漕帮老大在内,无一人知道这次豪赌背后真正的玄机。
      见面定在后半夜,方氏兄弟乘船而至,从临水的后门进入,由专人送到一间极隐秘的屋子,程天放已等在那里。
      “小四呢?没过来?”看清只有兄弟俩,主人问。
      方昭说,家里有事绊住了。
      程天放想了想,笑道:“今天牌九、骰宝、文武牌样样齐,以为他会过来凑个热闹。”
      方结绿微露诧异:“他还玩这些东西?”
      “那——”本想说“那是个人精,什么不会”,注意到潜山主帅眉心红疤一跳,程天放话到嘴边改了口,“那是逢场作戏的玩意儿,跑码头总得应付。”
      方结绿轻哼了一声。
      方昭直奔正题:“程哥,谈妥了?”
      “妥啦!”盐帮老大嘿嘿一笑,“只是吓了我那大舅哥一下。”
      “怎么?”
      “他到现在都不相信,小阎王亲自下山了。”
      “等下就信了。”两眉之间的疤痕又是一动。
      “我也这么说。”应一声,程天放朝门口摆手,守门的伙计转身出去,他又掉过脸道,“等会儿过来,你们谈你们的。”
      “程哥的意思——”方昭听出主人有退避之意。
      盐帮老大果然说:“我在,倒不方便。”
      方氏兄弟对视,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离会谈之地几里外的水面,一条过路行船随波飘浮。烛光幽幽的舱里方楠盟独坐案旁,面前摊着一本册子。靠在窗下的幺妹见那页纸久久不动,心下明白他又在转什么念头。等了一刻没动静,她想出去透口气,刚迈步听得身后道:
      “不行,还是得去。”
      回身人已到面前,幺妹问:“当家的去哪儿?程家?”
      “那儿用不着我。”
      “二少让我们等在这里,随时接应。”幺妹提醒。
      “接应有东叔。”
      幺妹再问:“是去傅家吗?”
      “还是妹妹明白。”怡然一笑,贝齿灿然。
      “可是,”知道劝不住,幺妹再次搬出方昭,“二少命我们打外围,以防不测。”
      “程家没有不测,有也不在这里。”
      “那——我们怎么走?船还是马?”
      “腿。”吩咐完,潜山四郎一步跨出舱。
      他的目标很明确,心里却有些乱。
      从丹珠失而复得的一刻起,对“姐夫”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一份信任开始动摇。傅靖东能于激流湍水中救起丹珠他不吃惊,吃惊的是居然把人藏了那么久,想居以奇货要挟盐帮老大吗?他不信精明的“姐夫”会那么笨,然则居心何在?
      “贪心不怕,怕的是别有用心。”武东华郑重告诫。
      其实,这是不用提醒的。如果傅靖东妄图凭借丹珠来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这个姐夫还要不要认,能不能认,已成绝大疑问。武东华几次三番去淮南,为的是摸清根底以定进退,摸来的情况虽可证明傅家确曾在两淮经营多年,但总叫人感觉不特别踏实,毕竟一切没有亲见,毕竟时过境迁,毕竟江淮大地经历了崇祯二十九年那场大劫,多少人多少事转眼冰火两重天,谁能确保傅家一成不变?现在傅靖东又搅入盐帮内斗,居心难测,不怪武东华再三警告不可轻举妄动,就是方楠盟自己,都不能不含糊了。
      怀着一腔纷乱心思,燕子营营主携贴身侍女潜抵傅宅。说巧也巧,刚到门前隐在树后看动静,大门洞开主人驾车离去。
      “这么晚了出门?”嘀咕一声,方楠盟闪身跟上。
      跟出十几步站住,掉头往回看。幺妹随后停下,屏息以待。
      “你留下,半个时辰不见我们回来,敲门进去。”
      “进去?”幺妹看看天,“这个时候作客,晚点儿吧?也没提前打招呼。”
      “是不太早,那也得进去。问两件事,第一,他家官人干什么去了;第二,这两日姓傅的进出可有反常。”
      幺妹眉头微蹙:“大晚上登门,围着人家官人问来问去,算个什么?”
      “爱算什么算什么,你只管打听清楚,回来船上等我。”
      幺妹点头,转身欲行,一只手腕被抓住。
      “妹妹。”
      叫了一声没下文,幺妹奇怪地看过去。
      方楠盟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沉吟片刻道:“你知道门里是我什么人,小心点。”
      相随有日做活无数,这样叮嘱却是头回,幺妹朝远处门楼望一眼,嘴动了动最终默然而去。待得登堂入室,因贸然上门太过唐突,她编的理由是明早远行,特来告辞。
      傅家娘子起初意外,听说分别在即拉住她的手:“怎的这样急?从没听你提起过。”
      “今晚上才知道的,北边有笔要紧买卖,一定得上去。”
      “让武官人自去就是,妹妹何必一道?”
      从相识彼此论过大小,二人一直姊妹相称,幺妹面对着那双满是关切的眼睛,忽然对自己信口虚谎心生愧疚,笑着说不过走十来日,月末就赶回来了。
      “那更不用折腾了,”傅家娘子捧来热茶,交到客人手上,“可巧,我家官人明日也出门,也往北,他们就他们的伴,我们做我们的伴,岂不正好?”
      幺妹一愣:“傅官人也有生意?”
      “应该是吧,反正他要出去,我没多问。”
      幺妹心想,你不问我不能不问,端茶轻啜间想好说辞,放下碗悠悠开口:“怪不得才见姐夫走得急,原来也来买卖了。”
      “你们碰上了?”
      “差一步,官人追去了,说是明日走得早,定要辞一句,也不知追得上追不上。”等等不见主人搭话,幺妹只得自己往下说,“姐夫这么晚还出门啊?”
      “也不是,从前有应酬定昏前总进得了门,这几日想是格外忙些。不说这个,妹妹,上回你要的梅花攒心花样子找出来了,等我去拿。”
      看着往里间去的苗条背影,幺妹从那兴冲冲的神情里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凭这丝寂寞,她想,今晚自己完成两个任务大概不难。
      就在傅宅里两个年轻女人,围着一副花绷子热烈探讨绣技的时候,方楠盟的追踪有了结果。看清暗夜里目标停靠的位置,他心上一惊。傅靖东的马车,围着淮河边上一座园子兜了三圈儿,最终停在树丛掩映下的角门前。那道门里,两淮盐帮老大正在大宴同道中人,从时辰上看,必定是酒兴正浓豪赌正酣,而那场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会谈,也已经开始了。
      “他跑了来干什么?”潜山四郎自问一声。
      跟着想到,既是跨门而入,别管正门旁门必是主人邀约,程天放又打的什么主意?看来,今晚违背二哥的意思擅自溜达这一趟,要有意外猎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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