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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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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帮老大走出舱门的时候,一缕曙色微透天际,隐隐映出他凝重的面容。潜山主帅送到船头,待他登上自家私舫,二人拱手而别。
“怎么样?”退回舱内,方昭迫不及待地问。
方结绿仰头,闭目,大咧咧一笑。
“他应了?怎么说?”
“如你所料,一成不要。”
方昭眉头略动,并无预言成真的喜悦。
一月前,燕子营探得江淮两省奏报底本,其间显示户部有一大批粮草将从松江经淮安运抵通州。方昭正为山上兵马扩充军需难筹大伤脑筋,当下动了心思。找到方结绿商量,两兄弟一拍即合决定出手。南北货船不论官私,行至运河除了上缴关税还有一笔固定银两专纳漕帮,以确保通航顺利。说白了,水域归朝廷,押运看漕帮,尤其行船舵手无不在帮,独赚水脚银子外参与官船夹私分利也是主要进项,所以动漕米劫的是“皇纲”,坏的却是沈家生意,照规矩须议出对方认可的条数,否则无异于砸漕帮的场。沈家掌帮二十余年,论实力无足为惧,论声望不可不忌,退一步讲就算来硬的,还有程家在,淮安也是盐帮总舵码头,而况程沈两家联姻,漕帮有事,盐帮岂能袖手?
方结绿不这么看,他认为盐帮日子大不如前,沈铭的妹子又刚死,大不了粮食弄到手多分盐帮几成,程天放何苦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非去做那虚名的郎舅。
方葳更乐观:“索性再大方点儿,挑十来件火器一并做谢,这拿银子可换不来,江湖各家谁不眼馋?保管程老大乐呵呵放手。”
独方昭不以为然:“程家虽死了当家奶奶,可与沈家是合是散还很难说。程天放不是眼皮子浅的人,能说服他不出头就不错了,分成不会要,而且还得大哥亲自去说。”
“只要他能不出头,亲自去就亲自去。”
于是有了兄弟下山,有了清江闸口一场夜会,现在看来,方昭断得分毫不差。
“他有没有问我们给沈家什么数?”
“没问,我主动说的,不讲清楚沈铭得什么好处,他能安心退到一边去?”
“约沈家出来谈,他肯帮忙吗?”
“这个,”方结绿坐下,挠了挠头,“起初不大情愿,后来勉强应了。”
方昭摇头:“这说明他心里主意未定。”
“反正是应了,你不是说他言出必行?”
“对,但是,”方昭一顿,道,“你先告诉我,‘一成不要’的话是怎么说的。”
方结绿想了想,转述程天放的态度。说他在搞清楚潜山意图后,一再表示自己可以避开,哪怕朝廷事后追责,他也有法子开脱盐帮,但务必要给漕帮留余地,因为天粮在运河水道遇劫,漕帮无论如何难逃其咎,真闹开甚至不是银子可以摆得平的,自己唯愿双方互保,各不伤利,为此竭尽全力在所不惜,但取分毫,就不是做朋友的道理了。
“‘说起来你两家都不是外人,我在中间拿份子成什么了?’”方结绿模仿客人的语气。
方昭听得很仔细,忽然眼光一亮:“一晚上,他可向你提起过丹珠?”
方结绿不解:“提她做什么?正经事还说不完。”见对面神色有异,问,“又转啥鬼脑筋?”
方昭说:“我想,这出戏要么不唱,要唱就断断少不得盐帮老大。”
“这还用说?淮安是他家码头,又是给他舅子惹麻烦,我现在只盼他不拆台就好。”
“哪有那么糟?你该指望他搭台子。”
“梦倒做得美。”
“美梦才值得做,”方昭一笑,“咱们试试?”
“怎么试?”
方昭朝门口招手:“兄弟,叫你们四少过来。”
很快,一缕发丝飞扬,燕子营营主跨进舱门。
“外面怎么样?”方昭先问。
方楠盟一点下巴:“安静得很。”
“别大意,咱大哥的脑袋已经值上千两银子了。”
“上万两也不怕,五里之内敢近我者,除了风,只有鱼。”
“肉不见长,牛皮见长。”方结绿哼了一声。
潜山四郎把头一昂:“帅爷要我立军令状?”
“立什么军令状?先扎上头发吧,人不人鬼不鬼的。”
方昭接过话:“小四,这儿有道难题,正等你露一手。”
“什么题?人做的鬼做的?”
方结绿眉头一拧:“人做的怎样?鬼做的又怎样?”
方楠盟目光散淡,轻轻一甩头:“人做的,扎上头发做,鬼做的……”
不等说完,桌上一碗茶迎面砸来,他一偏头让开又上来一脚,他往后急跳,方结绿的第二式飞腿袭至,两人在狭窄的舱房里你来我往大施拳脚,桌上的烛台被震得直晃,火光跳动映着两条影子旋起落下。方昭环抱两臂,背抵舱壁静静观战。
转眼斗了十多回合,方结绿一个劈掌如风直贯,对方撤步抽身,人躲开了散发飘拂被夹住几缕,猛力一带头被扯了回来。
“还是扎上好,”方结绿拍怕那张细嫩如丝的脸,“在我这儿,当小鬼可讨不到便宜。”
潜山四郎头不能动,仰着面孔叹一口气:“大哥,你也没赚啊。”
看到那双绝秀的眼睛滋蔓出阴笑,方结绿一愣,随即腹部吃痛,一种麻嗖嗖的感觉窜至四肢,低头发现两根修长的手指笔直如刺,正毫厘不差地抵在他的巨阙穴上,只要力道够,这两根指头足以震及内脏令他血滞而亡。
方楠盟放手了,回腕一推:“没这把头发,小鬼能诓到阎王?”
方昭击掌叫好,分开二人道:“小四又进益了,最近见过师父吗?”
“他老人家云游四方,岂是我辈等闲可见?”
“那这一招暗渡陈仓是哪里修来的?”
“自修!”方楠盟理一理被扯乱的头发,“街上找本三十六计,容易得很。”
方结绿几分气恼几分欣赏地看着他,说:“别耍嘴,这回我倒要看看你的真本事。”
潜山四郎斜了一眼,那意思,我连你都拿下了,还不算真本事?
方昭拍上他的肩:“小四,戏要开锣了,角儿还不够齐整,你会会程老大怎么样?”
“我不见他!”
“就为丹珠?”
“那还不够?”
“丹珠怎么了?”方结绿问。
“为什么非我去?”方楠盟问。
各有各的哑谜,方昭一一辟解,等全说明白两人又都不出声了。
方昭道:“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方楠盟冷着脸:“我可以去,也可以让丹珠见他,但有一条。”
“你说。”
“要丹珠姐姐自己愿意。”
“你把话讲明白,她一定愿意。”
“二哥,你怎么变成这样?”潜山四郎皱起眉,掉头走了。
方昭看着他的背影发愣,身后传来质问:“老二,丹珠的事你怎不早说?”
“早说?”方昭转回身,“说给你?有用吗?”
方结绿露出一丝尴尬,半天道:“你觉得,用丹珠能拉住程老大?”
“不是我觉得,当初送她来,你赌的不就是这个?”
舱里静下来。
好久,方结绿起身,一边往舱外走一边说:“不错,只要为山上,我什么都敢赌。”
方昭感觉他说话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是硬的。
看清走进门的紧衣长裤少女,丹珠眼圈红了:“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丢下我不管。”
幺妹站定行礼,打量一番说:“丹姑娘,你吃苦了。”
一句话激出郁积已久的眼泪,丹珠掩面抽噎。幺妹几乎看了全本戏,如何不知道她心里的苦?陪着掉下泪。哭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的差事,坐下来缓缓劝慰。
“妹妹,”丹珠抹了泪道,“四少怎知道我在那个院子里?”
幺妹反问:“救姑娘的那个人,生的什么样儿?”
“不知道,一直没露面,是个年轻官人。”
“你怎么知道?”
“有一天他隔着门和李妈说话,我听出来的。”
“是这样。”幺妹转开目光。
丹珠诧异:“怎么,你们还没见过面?”
救丹珠是突袭,完全歪打正着。那日方楠盟回到燕四镖局,发现东叔不在,幺妹神情忐忑惴惴不安,顿起疑心,几句话逼问下来,幺妹扛不过,老实交代了才发现的傅家秘密。得知“姐夫”偷养外室,方楠盟气炸了,当即招呼人去城北。
幺妹拖住他:“东叔不叫去,说再摸摸底不迟。”
“摸你个头!再摸我姐成什么了?”
幺妹这才知道,原来一直说的莲姑娘竟是营主的同胞姊妹,怪道生的一副天仙模样,怪道营主一直这么上心。这还有什么说?一行人疾风般扑到城北,潜入巷子深处。跃上院墙一看,整个小院格局清爽,十几株古梅绕着三间瓦房,端的幽雅别致。
方楠盟骂了句粗话:“他妈的,倒会享清福。”
跟着吩咐,进去只许抢人不许伤人,值钱的东西谁看见归谁,统统卷走,片瓦不留。
一个弟兄小声问:“当家的,人呢?人抢回来算谁的?”
方楠盟瞥一眼灯火幽幽的正房,解着恨说:“那要看是几等货色,爷看中,她的造化;爷看不中,你们的造化。”
“妥啦!”群情振奋摩拳擦掌。
幺妹气得瞪眼:“有完没完?干活!”率先跳进院子。
接下来一切顺利,只遇到三四个护院暗中冲上来,根本不是方楠盟对手,几下败下阵去。到进屋帐子里的人还没醒全,朦胧睡眼里被幺妹一把拖出,死死扣在怀里。
“四姑娘,抱那么紧干吗?给四少验货呢?”一个弟兄打趣。
幺妹一脚把他蹬出去,扯过怀里的人一看,立马傻眼;燕子营营主跳上来,也傻了。
当夜退走,怕被盯梢没回镖局,另找地方安置了意外重逢的丹珠,方楠盟没再露面,情势变得有点乱,他要好好清清脑子。清得差不多时,武东华回来了,得知发生的事,半天没吭声。
方楠盟只得开口:“您老,底摸得如何?”
“没什么新发现,但是,”关键处停下,转问,“丹姑娘还好?”
“活着。”
听话音不对,武东华劝:“这不是赌气的事,就是——有点儿乱。”
“乱好啊,乱才有趣儿。”方楠盟眯起眼,透出森森戾气,“一个不义,一个无情,真是一对极品姑爷,他们以为潜山的爷儿们全死绝了?这么由着性儿欺负咱家的女孩儿!”
“四少想怎样?”
“不怎样,替自家姊妹讨个公道。”
“应该!”武东华顺杆儿爬,“咱先捋一捋,分个先后。程老大呢,手段是有点下作,心不算恶,对丹珠情分也不坏,教训一下,别做绝了;傅家搅到这里头来,可得好好想想。”
方楠盟淡淡一笑:“东叔,你不用跟我绕弯子,我没昏头。傅靖东真心待我姐,养几个女人不算什么,他要是敢包藏祸心,我宁肯阿莲守一辈子寡!至于程老大,他怎么清理门户是他的事,想搭进亲生儿子也由他,丹珠不计较,愿意继续跟他,旁人没说话的份,丹珠要是不愿意,那就……”
“四少想替丹姑娘出这个头?”
“原是这么想的,现在——”方楠盟轻叹,不甘而无奈,“为了家里也只好委屈她到底,可程老大再敢没良心,我新帐老账和他一起算。”
武东华松了口气。
是这样曲折复杂的过程,一两句话哪里说得清?何况里面许多内幕不敢给丹珠知道,除了保守机密也怕再伤她的心。幺妹心里盘算着,支吾言辞转上正题,先把潜山预备劫粮的事简单透露了些,而后再三强调程家在其间的利害轻重。听说方结绿和方昭亲来淮安,丹珠非常吃惊,幺妹趁机道出自己所负之命。
“丹姑娘,帅爷的意思是,叫我伺候姑娘几日,身子养好些就送你回去。”
丹珠眼睛一亮:“回山上?”看清幺妹神情,目光猛地黯下来,恨恨地说,“不,我不回程家,人家不在乎我,我干吗还要厚着脸皮回去?”
“可,可你是他家姨娘,他是你官人,那是你的家,你不回家去哪儿?”
“就知道你要说这个,”丹珠泄气地垂下头,声音里带出哽咽,“是啊,那是我的家,我是程家的春姨娘,他是我男人,再不好,只有他休我,没有我负他。”
“姑娘别难过,程爷素日待你不错,这回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且忍下这口气,一则为家里换来盐帮支持,别叫帅爷为难,二则也叫程爷心里有愧,以后加倍待你好。就算这些全不重要,你总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程爷再有天大的不是,也是孩子的爹啊。”
丹珠起先还静静地听着,到最后涨红了脸:“别和我提孩子!告诉你,不为肚里这块肉,我早就不要活在世上了。”
“姑娘!”
“唉,别说了,妹妹,有一天你会知道,会知道我们做女人的苦。”丹珠别过脸,再一次热泪奔涌,哭到最后说,“你去对帅爷说,我回去,我回去就是!为了家里,丹珠多大的委屈也吞得下,你叫他放心。”
赶回镖局复命,重复到这段话时幺妹流下眼泪,武东华站起身走了,方楠盟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地面,直到屋里的人退净再没讲一句话。
两日后,燕子营营主亲送丹珠回府,一乘小轿两匹快马,除幺妹再无随从。消息早递给程家,双方心照不宣一致缄口,人不知鬼不觉中盐帮老大的春姨娘从东角门悄然而返。
“小四,”内堂上,程天放亲热地招呼客人,“今天不许走,我开坛好酒咱俩喝个痛快。”
潜山四郎郁郁寡欢,懒懒地道:“算了,我没兴致,也喝不下。”
“别啊,你帮我救下丹珠,怎么着我也得好好谢谢你。”
“真的?”
“当然!”
“那不如帮我个忙。”
“说!”
“我阎王大哥来了,出了道难题给我。他这人一向不讲理,我既是兄弟又是下属,他说什么我都得听。程爷谢我我不敢领,就当可怜小弟,帮我解了这道题吧?”
程天放注视对方,半天笑道:“小四,你真会说话。”
方楠盟不语,看着他。
“小四,”程天放犹豫一下,说,“不是我不帮忙,你大哥那儿我也点了头,不为别的,就冲我们俩磕过头烧过香,我们两家无分彼此,他开口我就不能不答应。可你知道,有些事很罗嗦,我好歹领着一帮弟兄,总要为他们打算。”
“原来程哥这样为难,我错了。”方楠盟郑重抱拳,规规矩矩行个礼,“你和大哥是兄弟,我该当叫你一声哥。说起来这么多年蒙程哥照应,方家才在两淮展开手脚,却一直没帮上程哥的忙。有来无往不成礼,这一次,不论大哥怎么想,我是决计不会再给程哥添麻烦了。”
一口一个“程哥”地叫,语气神态诚恳无比,程天放有些招架不住,摆手道:“罢,罢,有什么我能做的,你说出来,哥哥一定照办。”
“程哥以为我不真心?我虽出来混的日子短,也知道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这里是什么地头,我敢耍花样?”方楠盟举手向天。
“哼,还真像那么回事,”程天放心里暗笑,“小四郎,算你会说,算你嘴硬,我倒看你怎么往回圆。”
手落下,潜山四郎换了口吻:“只是,有件小小不然的小事,还求程哥小小不然地成全一下。”
“哦,怎么个‘小小不然’法?”盐帮老大拿定主意,饶有兴味地问。
他想,就凭方氏兄弟这次出手,做成了不说惊天动地也差不多,倒要看这俊俏四郎如何将之说“小”。
不料对方开口竟是:“程哥为丹珠姐姐担心了这么多天,如今回来了想必一定要去找最初救她的那人,如果真找到了,请程哥随便编个话,千万别说是小弟半路打劫偷人冒功。”
“就这个?”程天放有些不信。
“除此无他,小弟说不麻烦,就一定做到。告辞!”
“哎,怎么走了?”程天放没转过弯,高声留客。
方楠盟回身,一挤眼:“小别重逢,程哥和我瞎耽误什么工夫?忙要紧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