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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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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她赶往位于城南的傅宅,经过东大街拐去绒线铺子买丝线。
闺中往来无非家长里短针线活计,偏幺妹自幼绝了双亲,辗转于牙贩手中失于调教,编织刺绣一概不通,而傅家娘子是个巧手,女红超凡,幺妹正欲亲近,趁机摆出姿态虔心讨教,借以套话,这几日在学习绣花手艺。挑了几包丝线出门登车,刚走出一丈远对面上来辆车,停在隔壁的绸布庄前。整日跟着方楠盟明察暗访,遇事总爱多看几眼,幺妹下意识地瞟过去。那是一辆从街上任意一间脚行都赁得到的带篷马车,跨辕的车夫却是没来由的眼熟。一个年轻伙计跳下来,一头扎进绸布庄,车夫坐在车帮上等候。两相交错时幺妹猛地想起,此人在傅家大门口见过——赴宴的那个夜晚,当时他驾的是傅家私乘。
转过街角,幺妹叫停车,等到那辆车出来命车夫悄悄跟上。这一跟转了大半个城,当发现有些路重复驶过的时候,幺妹再次叫停,跳下地吩咐空车先去傅宅。
“四姑娘,你不坐了?”赶车的是个新弟兄,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幺妹不理会,对着渐远的目标一哼:“还知道甩梢,行家啊。”她身子一闪晃进人群。
步行追踪灵便得多,幺妹紧紧盯住那辆车,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一直追到城北一条偏僻的巷子口。马车停驶,足足一顿饭工夫才又启动,转几个弯进入小巷深处,靠近一座院子。车里的伙计下来,敲开院门拎着几个硕大提篮进去,门重新关上,马车离去。
“你没进院子?”武东华问。
“没有。”
“那怎么知道里面是什么人?”
幺妹感觉受了轻视,嘴角向下一撇。
想到她的轻功在整个燕子营屈指可数,武东华笑了:“看到那个女人了?”
幺妹一脸遗憾:“等半天也没见出屋,还是在后门截住个婆子,套出两句话,一是她家少奶奶身子不好,从进这院一直没起来过,二是她家大官人平素很少来。”
“‘进这院’?”武东华一愣,“以前不住这儿吗?”
“对,刚搬进来的。”
所获颇丰,武东华点点头,心里很有几分意外。意外的不是傅靖东背着妻子偷养外室,而是他身边人的表现和反应,那一份机警与戒备已明显超出正常情形。对武莲青身边的男人,武东华始终心怀忐忑,一方面希望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一方面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今天没去成傅家吧?”他想起幺妹的原有打算。
“去了,晚到了一个时辰。”幺妹感叹,“傅官人看着蛮和气,没想到这么有心机,他家娘子也算精细,竟完全蒙在鼓里,真真……”
真真可怕!平日看上去恩爱情深的一对夫妻,实则同床异梦,男人怎么这样呢?她为傅家娘子抱屈。
武东华在转另一番心思,到最后说:“我出去一趟,两三天回来。”停一停,又道,“四少问起,说我去了楚州,今天的事先别告诉他。”
“是。”
幺妹应声,直觉他要去的并非楚州,必定和傅靖东有关。
程天放回府了,第二天发妻沈氏咽气。程家一月内连丧幼主和主妇,继老当家故去后再一次白幔高悬,阖府举哀。
两淮地界的头面人物得知消息,纷纷上门行祭或遣专使代礼,一时淮安府周边车马如流,水上船往如梭,城内与白事沾边的大小铺面抖擞精神各寻门路,力争承揽生意借机发财。
程府内倒是安静有序,程天放将丧事全权托给父亲的大徒弟丛永立,把自己反锁内室,不到非出来行礼不露面。这不仅因为正堂上供奉着母子的灵柩,每次面对都会触及失去亲人的伤感,更重要的是在他心里还承受着另一重牵挂和忧虑。
丹珠,自落水一直音讯渺茫,腹内带着他的骨肉。
以丹珠做饵钓暗藏的内奸上钩,虽无十全把握也有九成胜算,毕竟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又是熟惯的水战,哪里想到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程天放懊丧到极点,还发不出一点脾气——整盘计划出自一己之念,怪不到任何人!从楚州回来他继续派人四处打探,一连十数日没有消息,春水断得对,没消息恰说明丹珠还在,只是不知落到什么人手中,但将成“奇货”而被别有用心的人“可居”,是毫无疑问的。拿住她的人为达到目的暂时还不至于下黑手,但以丹珠的性情必不任人摆布,什么激烈的抗拒都做得出,要是真那样,孽就做大了。
她有喜了?有喜了?!怎么这么巧呢?!一个原该为之欣喜若狂的消息,只是阴差阳错了那么一步,就变成给予他的致命一击。莫非真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正一个人想得头疼,外面来报,又有吊客登门。从起丧第一天起每日来往无数,凡报到他跟前的,非亲即近,或是黑白道上与盐帮极要紧的人物,程天放强打精神起身更衣。扎孝带时贴身小厮悄悄透露了新上门客人的来路。
“什么?”程天放两眼瞪圆,“那座山上下来的?!”
“是。”
“哪,哪一位?”
“菩萨二爷。”
听说不是小阎王,程天放松一口气,挥手:“叫丛师兄陪一会儿,说我送了客马上过来。”
他走进里间,坐在桌前飞速转着脑筋。丹珠娘家来人了,虽是个最好说话的,但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没个勉强过得去的说法,也难打发,而况方楠盟已经老早在出事当日表明了态度,丹珠于潜山而言,绝非仅仅是个权作交易的筹码。唉,自己还真没这么看过她,还真是从心里喜欢她,可利用她也是真的,这些话这会儿已不能和方家人说,说了谁信?
“当家的,有客求见。”
听出是春水的声音,程天放压着火问:“又是谁?”
“递了帖子。”
一封名帖放到桌上,拆开来是封短柬,只扫了一遍程天放霍然起身,喝问:“人在哪里?”
“二堂喝茶呢。”
“请到西跨院,快!”
不惟嗓音变了,脸色也大异,春水立刻明白,要紧角色来了,刚要转身去办,身后又传来吩咐。
“调十个人看着西跨院,把人从角门带进去,别声张。”
“是,当家的!”一脚迈出门,扭身问,“可是方二爷那边……”
“传话给丛爷,说我还得耽搁会儿,请他好生款待。”
春水眨眨眼,盐帮与潜山的关系他非常清楚,竟是什么大人物来了,比方昭还要重要?带着疑问走出门槛,他忽然打个冷战,难道是——春姨娘有消息了?
这个猜断很快得到证实,传完话回西跨院,他在门口撞上三步并两步冲出来的当家人。
“快,挑几个得用的,有要紧差事!”程天放声音不高,兴奋异常。
春水心头猛地一跳,随即被揪过耳朵告知了一个企盼已久的喜讯。
“真的?!”他喊出来。
头上当即挨了一记:“叫个驴,走漏风声你小子几个脑袋赔得起?”
“是,当家的!在什么地方?”
“跟他走。”劈手向里,指向院中阶下一人。
春水激动地点点头,一步蹿进院子。待两人离开,程天放长舒一口气,赶赴前院小花厅,见秘密到访的客人。
“老二,什么风吹动了你这尊菩萨?”一照面他就递了句玩笑。
妻儿连丧可谓家门不幸,竟还有这等轻松心思?
客座里的人皱皱眉,站起来照规矩行礼:“年灾月晦,程爷节哀保重。”而后一笑。
这笑容意思很明显——举哀之人,居然还有玩笑之兴。
程天放发觉自己的失态,一边让座一边掩饰道:“这不是看见老弟了吗?”
宾主落座,丛永立托词告退。
“老二,你现在是大忙人,怎么得空下来了?”主人致意。
方昭直言:“自家弟兄不打诳语,我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痛快!这一次又要做什么?”
“说起来惭愧,每次见面,不是麻烦就是需索,小弟实在……”
“刚还说‘自家弟兄’怎么又来这个?”
“不是客气,这一次只怕真的要给程兄添麻烦。”
“自家地头,一切好说。”
方昭微笑,欲言又止。
程天放环顾左右,问:“要不咱换个地方?”
“正有此意,”方昭起身一揖,“今夜三更,闸口以西双洞桥,恭候大驾。”
“今夜?”盐帮老大看看窗外天色,皱眉,“老二,你闹的什么鬼?我这里还不放心说,非得大半夜弄船上去?”
“府上当然又隐秘又舒服,只是嫂夫人和少当家灵寝在堂,供奉仙者的地方,岂敢冒犯唐突?”
“咱哥儿们不论这些俗礼。”
“礼制所限,无关亲疏,就算老兄不在乎,小弟终归于心不安。”
“真他妈事儿!”
程天放故作不满,心底如镜,对方坚持出府约谈,绝非顾忌堂上摆的两副棺材,一定另有缘故。
“行吧,”他说,“不管你是啥花花肠子,我豁出去跟着喝夜风就是。”
“多谢程兄。”方昭行礼告辞,出门的一刻随口问,“春姨娘可好?”
程天放一直在等这句话,本以为他已通晓楚州水面发生的事,正不知如何作答,不道竟似毫不知情,莫非方楠盟还没上报,还是两兄弟未及碰面?容不得多想,迎着客人质疑的目光他含糊应了一句,方昭也没在意,一步跨出门。
“偏你今天上门,偏就今天有了下落,真真天意!”对着潜山二郎的背影,他暗自道。
今晚迟方昭一步登门的陌生客人,带来了丹珠的消息。此人伙计装扮,二十五六上下,自称奉家主之命投递书简,解盐帮老大目下急难。
“我与贵上素不相识,他如何知道我心头所急?”程天放不动声色探对方的底。
来客避而不答,只说家主人风闻盐帮四处搜寻一名走失女口,特命自己前来报信。
“请程爷即刻派人随小的到城北,必能见到想找的人。”
程天放佯装不悦:“我的人在贵府?这倒要请教了。”
“程爷,”来客甚为沉着,“一切请先见了人再说,家主人有话,内里曲折,容当面告。”
“我凭什么信你?”
来客笑言:“两淮姓程,在淮安骗程爷,小人有几个脑袋?”
所言无妄,程天放跟着笑了,他虽不知对方“拿住”丹珠的目的何在,但既然敢于出头打照面,总好过背里下绊。
“好,请带路,果然像信里说的程某自当重谢,决不食言。”
原以为走一趟城北不过个把时辰,谁知近两个时辰春水才急火火返回,气急败坏地禀告说,春姨娘没有接到!
程天放弹了起来:“什么叫‘没接到’?”
“当家的,那个院子根本没人,连春姨娘的影儿也没有。”
“你没弄错地方?”
“错不了,那条街我去过,不带路也找得到。”
程天放大怒,命带上送信人。报信的伙计被五花大绑推上来,满脸沮丧,口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小人只有一个脑袋,怎敢在程爷的地盘拿程爷开耍?话是这么说,然其情可恼,程天放狠狠踹了他一脚,盘问了半天没问出破绽,眼见与方昭约定的时间临近,他命令把人押下去严加看守。
“当家的,怎么办?”春水眼睛瞪得溜圆。
程天放反倒冷静了,想了想叫来丛永立,吩咐立刻派人围住城北那座院子,日夜监视;同时连夜审问送信人,无论如何也要撬开他的嘴,逼他供出指使者。
“大师兄,这里交给你了,我有事,天亮回来。”
当家老大的行踪无人敢问,丛永立虽猜到此刻出行多半与方昭有关,并不多一字口舌,称命退出。春水就闹不明白了,一转眼春姨娘的安危又成悬念,怎么老大竟丢下不管了呢?正心焦听得上座发话,命令跟随出门。
是夜,淮安府清江闸口向西五里外,双洞桥下,风平浪静,两船对泊。
舱门开启处,借着两盏不甚明亮的灯火映照,盐帮掌门看见潜山四郎罩着黑色披风,一头长发飞散,立在夜幕之下。
“四少,有日不见。”他打个招呼。
对方神情漠然,转头眺望水面,竟当他是团空气。
程天放一挑眉,擦肩而过。他知道,从发生了楚州水道之事,这俊俏四郎难得有笑脸给自己了。由此念及丹珠,心头一阵发紧,今夜倘非方昭发约,他怎会放过到手的线索?势必穷追猛打亲查到底。而现在,只能把丹珠搁下,先来看看潜山又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举动。
跨入舱门,方昭迎上来抱拳致意。
盐帮掌门回礼:“老二,拎我到这冰清鬼冷的水上,可有什么好招待?”
方昭微笑:“委屈程爷,实在是有人想见程爷,这里方便些。”说完,让开一步。
他身后站起一人,身形挺拔目光如炬,眉心竖一道暗紫色疤痕,灯火下衬得整张脸熠熠生辉。程天放大张开嘴,一声惊叫噎在嗓子眼儿里。
“程哥,好久不见了。”方结绿朗声开口。
好一刻,盐帮掌门叹道:“怪道叫阎王,真真的神出鬼没!”
舱外,春水被一道影子拦住,看清黑暗中那张脸,跪下磕了个头。
“这是干吗?”一个声音淡淡地问。
春水向上道:“拜见四少,救命之恩理当叩谢。”说着又磕头。
对方轻笑:“倒知好歹,算了,我不稀罕,只问你两句话。”
“四少请吩咐。”
“你家春姨娘,可有下落了?”
“……”
“怎么,没听清我的话?”
“这个,小人不知。”
“哼,她好歹是我送过来的,就算姓了程,我问都问不得吗?”
“小人确实不知。”
一只手拉他起来,拖近了四目相对,春水看到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
“你带着人黑天半夜出去转了一大圈儿,会什么都不知道?”
“四少?!”
“别紧张,随便问问,不想说算了。”披风一转,风起人去。
春水愣在船板上,半天没回过味儿。
方昭独立船尾,凝望着暗蓝色的天际,直到背后微响,才转过身。
“小四,丹珠到底怎么回事?”
方楠盟迎着他的目光,懒懒地拨开肩上披发:“什么怎么回事?叫程老大做了鱼饵,就这么回事。”
“这我知道,我问的是这之后。”
“二哥,”潜山四郎浮起一个阴笑,“你总听过一句戏词,‘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赔了吗?”
“这你得去问程老大。”
“我只问你。”
“问我干吗?我又不是她男人。”
“小四!”方昭喝一声,继而和缓语气,“说起来,这事儿是程老大不大地道。”
“不大地道?那是大不地道!”
“也许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他……”
“有什么苦衷也不能拿自己的女人当钓饵,还怀着他的孩子,什么东西!”
“丹珠有喜了?”
“可不是。”方楠盟颇为不忿。
方昭笑了:“你又不是人家男人,急成这样干吗?”
方楠盟鼻子里一哼:“我要是,轮得着他欺负人?”
“行了,别跟着搅和了,”方昭拔腿往前去,“别忘了,丹珠姓程不姓方,更别说怀了程家的孩子,差不多得了,把人送回去吧。”
方楠盟一愣,故作不解:“什么?什么把人送回去?”
方昭站住,看着他:“小四,不是我说你,飞檐走壁还行,装傻充愣,好好练练再来。”
潜山四郎面上一红,咬住下唇,半天叫出一声:“凭什么?凭什么给他送回去?他差点儿要了丹珠姐姐的命!”
方昭不理他,只管向前舱走。
方楠盟追在后面,诉说丹珠的遭遇,越说越气愤。
追到前舱房门边,方昭停步,转身道:“你知道今晚大哥为什么要亲自来?因为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我们要动朝廷的漕米,就必须说动盐帮站在我们一边,至少也要作壁上观。这里面还不止是几百上千石粮食,和丹珠的委屈比哪一个更要紧,你自己掂量去。”
方楠盟沉着脸,不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