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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12) ...

  •   运河进入洪泽县,忽然由宽变窄,一条十几里长的水道弯多浪急,行船至此大多放慢航速,缓缓通过。
      这日申时,阳光尚好,丹珠乘坐的私舫拐上这条水道,刚过两个急弯猛然打个颤,船头左右摇晃,带着整条船剧烈摆动起来。
      “怎么了?”丹珠从舱里探出头,刚问一句就被晃倒了。
      春水高喊:“姨娘回去,不要出来!”
      丹珠扶着门框勉力起身,还没站直第二次摔倒,再想出来已不可能,船晃得愈发厉害,像颠簸在惊涛骇浪上,她的身体随着颠簸左右翻滚,完全失去了控制。春水跳进船舱,好不容易稳住她,却被一张瞬间变白的脸吓坏了。
      “姨娘!怎么了?怎么了?”
      “春水,不是……不是浪吧?不像啊!”
      “姨娘别怕,当家的在这里呢,咱们没事!”春水喊着,拖出条麻绳,飞快地栓在一个固定地方,另一头捆住她的腰,“抓紧了,姨娘!”话落人闪出舱。
      丹珠有些发懵:什么叫——当家的在这里,咱们没事?程天放在这里?他来了?!一念未止,外面水波哗然,似乎又有船只上来,嘈杂纷乱四起。
      喧嚣中一个声音高喝:“哪里的毛贼,敢在这个地头作死?”
      丹珠入耳一惊,正待分辨半空轰然怪响,几十只铁杆箭漫天划过,飞一般射中她的座舱,有两只穿透窗扇擦着她的耳际过去,直钉进背后的板壁。春水冲进来,手里多了柄短剑,跳到她身前,刚站稳前后舱门同时大开,四五个黑布遮面的短衣汉子赫然出现,人手一把明晃晃的刀片,丹珠惊叫出声。
      “姨娘,别怕!”春水横跨一步拉开架势。
      丹珠确实呆了——不为从天而降的铁箭,这她从小见多了,只为一眨眼冒出这么多蒙面的陌生人。
      春水毫无惧色,剑尖一点:“想活命的滚,不要命的上来!”
      为首一名汉子冷笑:“小子,看不出倒有种。”
      话出如风,刀光似电,几个人同时扑杀上来。丹珠坐在地上,眼见面前寒风乍起刀来剑往,渐渐眼花缭乱。更惊讶的是春水,以前只知他是程天放信任的小伙计,嘴巴甜心思快,穿门入户迎来送往甚为得力,哪知竟还有这等本领!只见他上下挥舞短剑,奋力阻止众人靠近自己。只是对手人多势众,各个凶猛,对垒厮杀不过片刻,春水的肩膀和腹部被刀尖划破,血透衣衫,脚底渐显凌乱。正当几个蒙面汉子步步紧逼眼看退无可退之时,春水忽然腾空而起,臂随身动腕跟臂走,剑锋划出一道凌厉弧线,横抹过几张逼近的脸孔,负痛声里血光喷射,三名短衣汉子倒下,春水接连刺出两剑,将对手逼出了舱。
      丹珠喊:“你挂彩了!”一边喊一边解腰上的绳子。
      春水似乎没感觉身上的伤,望着忽然空下来的舱房打愣。
      “快,快扎一下!”丹珠催促。
      春水定了神,一边向舱外张望一边回道:“没事,他们不敢上来了,”话音才落,眉毛猛挑大叫,“不好!”拖着丹珠趴到地上。
      四面冷风忽袭,无数铁杆箭“唰唰”而至,贴着他们的头顶脊背飞过,暴风骤雨一般。疯狂的箭雨后四周静寂,丹珠抬头,视线所及全是横七竖八的箭杆,舱内已是面目全非,她一动不敢动,牙齿格格抖起来。
      “姨娘,别怕,外面全是咱们的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春水轻声安抚。
      丹珠怔了怔,牙忽然不抖了,咬住嘴唇,半天问:“他们——冲我来的?”再问,“老大早知道,是不是?”
      春水眨巴眨巴眼。
      丹珠深吸一口气,清清楚楚地说:“他早就心里有数,是不是?早就算好了,是不是?!”
      “姨娘,当,当家的也没想到这么多人,还带了弓箭……”春水顿住,瞪大眼睛。
      面前的丹珠再一次颤抖,不止是牙齿,整个身子都在急剧地抽搐,脸上已经不能看了。春水慌了神,刚想凑几句转圜的话,丹珠一跃而起,踏着满地箭杆走出舱。
      冲到外面,一条高篷舫船逼入眼帘,桅杆挂灯无不熟悉,两侧船板站满青衣短靴的家丁,最前排每人端一架长筒状的铁家伙,乌黑的筒头瞄准正前方。丹珠认出,这是号称“神雷公”的双眼铳枪,两军阵前真正的火器,潜山主帅送自己到程家时的“陪嫁”。
      她的突然出现引起四面躁动,身后呼啦啦上来好几个握刀的汉子,追出舱的春水刚一冒头就被按住了。
      丹珠不管身后,一步踏上船头,冲着前方的篷船喊一声:“老大!”
      篷船上立成排的家丁分开道缝,披了黑色氅衣的盐帮掌门闪步而出,看清对面站的人,程天放脸色骤变。
      “你果然来了,”丹珠容颜惨淡,轻轻一点头,“好,好,你,够狠。”声音不高,凄厉伤绝,回荡在水面上。
      一个蒙面汉子跳上来要绑她,她回头扫了一眼,冷笑:“拿我去要挟?——错了。”
      话落举步,踩住船帮后腿跟上,身子向前一送,“噗通”跌入湍急的流水。一片惊叫声里好几条身影跟着跃入运河,高篷船上所有的铳枪同时开了火。

      方楠盟跳进屋子,兴奋地喊:“东叔,好机会!”
      武东华从里间踱出来,看着他眉头一皱。
      “好机会,东叔!”
      “等等。”武东华走过去带上门,回转身,“行了。”
      方楠盟把自己扔进椅子,眼中闪出不可抑制的喜悦。
      “东叔,我能和姐姐见面了!”
      “……?”
      “姓傅的约我吃酒,附带了一张片子,你看!”
      手张开来,掌心一个方胜,折得小巧别致,淡红色,幽香隐隐,一看便是闺中之物。
      “这是什么?”武东华不解。
      “傅家娘子的帖子。”
      “请你?”
      “怎么会?内眷当然请内眷。”
      武东华瞠目:“你有‘内眷’了?”
      “帖子都来了,我还不该有?”
      “哪儿呢?”
      “现成的,您老不用急。”
      “哼,”武东华微微一笑,“有急的,不是我。”
      方楠盟自顾欣然,没理会他的神情,在屋里来回溜达。
      提示无效,武东华只得明说:“四少,这事儿——悬。”
      “怎么悬?”
      “第一,人家娘子下帖,自然请的也是娘子,幺妹扮丫头成,扮正头娘子几分像?第二,就算十分像,去了也是里面见里面的,外边见外边的,难道傅家还能让你拜会内眷不成?”
      “这我知道。”
      “那还瞎起劲?”
      “怎么是瞎起劲?幺妹只要见到姐姐,这条线就算牵上了,慢慢来往着,姓傅的底细还愁套不出来?”
      武东华仰头一愣。
      “是吧?”方楠盟重现得意,“我的打算,什么时候错过?”
      “好,就当这么回事,四姑娘那里,你自己去说。”
      “用不着,我真想娶谁,她做梦都得笑醒。”
      武东华打个噎,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想到最后,还是泼了冷水:“没十全把握,这事做不得。”
      “我敢没把握吗?那是我亲姐姐。”方楠盟想笑,没笑出来。

      幺妹乍听要和营主扮夫妻,愣住,别过身,脸慢慢红了。
      “——如何?”方楠盟丢给武东华一个鬼脸,把人拖进里间。
      不多时再出来,潜山四郎一袭白袍脚蹬绒靴,头发重新梳过,只不肯规规矩矩束好,任其飞散在肩;身后跟着神情羞涩的“内眷”,辫子绾成两淮妇人常见的花髻,薄施脂粉腰系长裙,完全换了个人,惹得镖手们忍不住偷看。武东华送到镖局门口,看着两人携手登车恍惚间产生了错觉。
      一个镖手凑上来:“当家的蛮喜欢四姑娘,为啥不收了?”
      “你问我,我问谁?”武东华横了他一眼。
      当晚亥时初刻,一对少年“夫妇”顺利返回,走时挂在幺妹脸上的羞窘畏缩没有了,代之的是一份迷惘神醉。
      一进门她望空长叹:“莲姑娘,太美了!”
      不及卸妆,她向武东华汇报整晚的收获,方方面面归并成一句——傅氏夫妻没有异常。
      武东华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提醒:“四姑娘,你能肯定吗?”
      幺妹眨眨眼,重新想了想,说:“您教的我全问了,全做了,确实没发现什么。”
      方楠盟,一旁喜形于色。
      “好吧,”武东华无法再做无端猜疑,实话实说,“淮南的花老板也回话了,他和傅家以前的确来往过。”
      “真的?!”
      “不过不是和傅靖东。”
      “他管家才几年,那时候怎么做得主?”方楠盟兴奋地说。
      能够证实跟在阿莲身边的人没问题,武东华也开心,但想到另外一件糟心事,脸色不怡,方楠盟什么人?一眼看出,问还有什么情况。
      武东华道出一语:“下午洪泽出了乱子。”
      涉及盐帮地盘,方楠盟问:“程老大怎么了?”
      “不是他,是丹珠姑娘。”
      燕子营的弟兄探到消息,午后洪泽水域发生械斗,盐帮老大当场动了火器,另一方暂不知底细,双方互有伤亡,丹珠出现在其中一条船上,混乱中落水。
      “更糟的是,听说她好像有喜了。”武东华满面忧容。
      方楠盟急了:“有喜了?她,她不会水,救上来没有?”
      “下去人的不少,没听说捞上来,刚才我又打发个弟兄过去,说是盐帮的船还在那儿打转,灯笼火把照得雪亮。”
      方楠盟倒吸口冷气,顿一顿道:“怎么打起来的,你再说一遍。”
      再听一遍冲突经过,他目光阴沉,整张脸都青了,拔腿就走。
      “四少!”武东华拉了一把。
      “拿丹珠钓鱼玩儿,我找姓程的去!”潜山四郎纵身出了镖局。
      “幺妹!”武东华急喊,等人到跟前指着暗夜中的白色身影吩咐,“去拦着点儿!”
      “是。”幺妹应声追出去。
      水上找到盐帮老大的座舱,方楠盟飞上船板。几个护卫横身来挡,质问的话还没出口,一个接一个被扔了出去,程府家丁一拥而上,等看清楚是谁都不动了。
      方楠盟阴着脸喝命:“叫你们老大出来!”
      家丁大多认识他,只这脸色没见过,一时傻眼。正愣着,盐帮老大走出舱门。
      “小四?怎么是你?”
      “我丹珠姐姐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单刀直入,气色声调全不对,程天放明白过来,回了一句:“还在找。”
      淡淡三个字完全激怒潜山四郎,破口大骂:“找你妈个头!几个时辰了还有命吗?!”
      幺妹就在身后,拖住一条胳膊:“四少,慢慢说。”
      方楠盟甩开她抬腿就是一脚,程天放本能地撤步,旁边飞起一条影子,抢在前面硬接了一招。
      方楠盟很意外,定睛一看,喝道:“小爷救你一命不是要你来充横的,滚!”
      挨骂的正是春水,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盛怒和敌意,不敢让开,恳求道:“四当家息怒,有话好好说。”
      方楠盟冷笑:“姓程的,底下人不懂规矩,你不管管?”
      “小四,”程天放耐着性子劝,“这里面好多罗嗦,听我告诉你。”
      “好啊,你就先告诉我,人呢?!人在哪儿呢?!”
      “会找到,你放心,你丹珠姐姐不会有事。”
      “放屁!”方楠盟双眼喷出火,“我当你是条汉子,想不到你这么下作,拿个女人做诱饵,一个怀了你孩子的女人!你他妈是人吗?”口里骂着人往前欺。
      春水张开两臂,边退边拦:“四当家,别,别生气……”
      眼看要碰上,方楠盟站住,死盯一眼:“既然你老大不管,我管。”话未落拧腰起腿。
      幺妹识得厉害,抢上去推了一把,春水一个踉跄,依然被那条腿扫上,人整个平飞出去,一道白光直扑程天放。盐帮老大侧身一让,再想躲来不及了,方楠盟的腿奇快,疾风一般带起他的身躯,一同跌出船栏。
      场面大乱,跑的,跳的,喊的,跟着下水的,灯火齐闪,惊呼不断。
      等把两个人拖上来,全成了落汤鸡,彼此刚一对上眼又扑到一处厮打,幺妹和春水各自拖着主人,几乎跪下去哀求才给拉开。
      程天放虎着脸道:“方老四,你还有完没完?我盐帮的事就是你方家过问也轮不到你,小阎王来还差不多。”
      “他来?他来了你连渣儿都剩不下!”方楠盟劈手一指,“姓程的,你听好,丹珠没事,一切没事;她有丁点儿闪失,不用阎王,四爷我先抽干你的运河!”吼完最后一句掉头上岸。
      程天放气得脸发白,又不能再动手,跺脚说不出话。猛地他想起什么,一把拽过春水。
      “那小子刚才说什么?‘怀了孩子’?谁,谁怀孩子了?”
      “方四少好像,好像是说姨奶奶……”
      “什——么?!”盐帮老大须眉乍起,“她有了喜?混蛋,你怎不早说?!”一巴掌把人扇出去老远。
      春水捂着腮帮子趴在船板上,又疼又委屈:“当家的,这我咋能知道呢?”
      已经没人再听他的倾诉,程天放领着一群家丁护卫冲上船头,所有船只即刻启动全速前行,翻起冲天浪花。
      一场更为严密而细致的搜寻铺开来。
      运河进入洪泽的水道及沿岸大小路径被捋了个遍,连最不起眼的蜉蝣和水草都没逃过一双双眼睛和手,但是,丹珠——盐帮掌门的春姨娘还是不可思议地消失了。当搜寻进入第四个白天,水性精熟的十几个属下又一次将摸来的东西全部捧到面前,程天放一眼看到春水的掌心躺着一只凤头金钗,凤嘴里含的宝石又圆又大,通体红艳晶莹剔透。他接过来,手微微抖了一下。
      难道真这么不走运?自己手掐把攥,闭眼摸着随便过的一条河,会翻了自家的船?他不信,不能信,不愿信,不敢信。果真如此,盐帮和潜山算是冤家做定了。而丹珠——,他叉开五指,默默按住头顶。
      待命的属下互相看看,交换个眼色往下退,谁也不敢出声。春水走在最后排,到门口站住,犹豫半天等人全退出去,转回到他身边。
      “当家的,要我看,姨娘八成没事。”
      程天放抬起脸,眼睛瞪圆。春水给这目光吓到,往后缩了缩,不敢再说下去。
      “说!”一只大手薅住他。
      少年张皇开口:“我,我是想,要是真有个什么,这么捞会捞不到?没准叫什么人救走了呢。”
      数语之下,盐帮老大双眉大挑眼光熠熠。

      一顿酒宴后,燕四镖局的当家人和傅家走近了许多,两家内眷更是来往渐密。
      “我真是喜欢看见她,听她说话。”每次回来,幺妹都毫不掩饰对傅家娘子的喜爱。
      一到这个时候,武东华总是告诫她不可操之过急,不可大意。
      “东叔,您老还在疑心傅官人吗?”
      “你觉得已经没一点可疑的地方?”
      “我不敢说,但是四少敢这么说了吧。”
      “他现在心思不在这儿。”
      “丹姑娘还没消息吗?”
      “没有。”
      “……”幺妹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既难过又害怕。
      “所以,”武东华趁机提点,“傅家那边全指着你,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幺妹陡觉双肩沉重,想了半天道:“可我就是觉得,傅官人蛮好的,怎么也看不出哪里不好。”
      “慢慢看。”
      “哦。”
      答应是答应了,但幺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看透一个人。当然差事领下了,总得尽心做好,再说和莲姑娘在一起也是件极快乐的事,不仅因为她的美貌,更为她的性情。为此她多次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傅家官人最终能够“过关”,以至于凡有可以显现他好的地方,幺妹都在禀报时报得尽可能详尽,唯恐疏漏一丝一毫。
      但是,这一天去傅家,她无意发现了一个秘密。晚上回到镖局,正发愁要不要如实上禀方楠盟,先被武东华看破。追问之下只得实说,实际上她也不敢不说。
      “东叔,傅官人他,他外面好像有人。”
      “有人?什么意思?”武东华没懂。
      “唉呀,”幺妹顿足,脸红了,“还能什么人,看您问的?”
      “噗”,武东华一口茶喷出来,笑道:“你是说他有别的女人?”玩笑刚出口,忽然脸色一正,换了语气问,“什么样的女人,你亲眼看见了?”
      幺妹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讲述那无比意外而又震惊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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