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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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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珠放下茶碗,冲窗外叫人。
春花应声而至:“姨娘?”
“不要你,叫你姐姐!”
“她——”小丫头面犯难色。
恰巧阶下传来一声:“在这儿呢,”春草快步进门,桌前站定,“姨娘有什么吩咐?”
“外面怎么回事?到底还要乱到几时?要我们拿茶当晚饭吗?”
春草肃一肃:“姨娘别气,大爷的话,各自呆在各自屋里,连那院姨太太也不例外。”
“既这样,你把他请来,我当面问他。”
“奴家出不去二门,大爷也一直没露面。”
“让门上传话,什么难事?”
“门上,”春草打个顿,“早封了,连春山两个都被叫出去支应了。”
丹珠脸色一变:“什么意思?软禁?”
“姨娘可别这么说,大奶奶到现在还没醒,大爷狠狠拍了桌子,叫封门严查。”
“老大发脾气了?”
“可不?外面吓个半死,咱可别在这个时候去毛他。”
“不是封门了吗?你怎么知道他拍桌子吓人?”
春草一愣,笑道:“才刚转了一圈儿,隔着门缝听到的,也没特别听真。”
丹珠想想说:“好吧,你再走一趟,看大奶奶那里要不要人使,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春草不肯过去,无奈丹珠坚持,只得行礼退出。
拐两条夹道到上房门口,天色已暮,里面没有点灯,黑黢黢一片,隐隐透出哭声。春草停住脚,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进去。正踌躇斜刺里飞出颗石子,“啪嗒”落在脚下,远处廊子闪出个影子,见她向这边张望转身离开,春草稍一犹豫跟了过去。黑暗里绕了一阵,来到一座幽僻的院子,院子极小,只有两间佛堂。影子站在门口一摆手,不见了。
春草头皮有些发麻,咬牙跨进门,迎面看到一尊立在龛里的观音大士。
“怎样,你主子没起疑吧?”龛座后问。
“还没有。”春草盯住龛里静穆的面容,心跳得厉害。
后面说:“你仔细敷衍,别叫她看出形迹,有事想法子告诉我。”
“灵儿姐姐!”
“咄!怎么又叫名字?”
“对不起,我,我是想提醒姐姐,答应我的事……”
“答应你的不是我,”龛座后的人走出来,微微冷笑,“你该知道,我主子向来说到做到,既答应成全你,自然会叫你如愿。可要是在这之前弄出一点差错,那就谁答应都没用,明白吗?”
“明……白,”春草咽了口吐沫,“不过夜长梦多,我们姨娘也不是好糊弄的。”
“放心,顶多三四天,你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怎么?”
“明天,最迟后天,你搭着唱一出戏就什么都有了。”
“什么戏?”
“别问那么多,到时候跟着锣鼓点别走了板。”
话落风起,人消失在门外。春草面对一片暗夜,又回头看看观音大士,陡觉夜寒袭来四肢发冷,抱紧双肩。
丹珠等到二更过,不见程天放露面,自己胡乱睡下。第二天起来想想沈氏可怜,梳洗了去探望,刚到上房院角门,被两个婆子拦住。
“春姨娘,请先过这边来。”为首的是程府内院管事齐婆。
“齐妈妈,什么事?”
“姨娘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丹珠没多想,进了旁边一道门,穿过园子来到上房后院,一进去发觉有异,把门小厮神色戒备,院里空寂得令人不安。
“到底什么事?老大在里面吗?”丹珠犯了迟疑。
齐婆笑着支吾,半扶半引送她进门。丹珠后脚刚进门槛,门从背后关紧,不知哪里闪出两名体格健壮的仆妇,左右侍立。
齐婆收了笑容:“请姨娘过来问几句话。”
“什么话?”
“昨日行礼前,姨娘在哪里?”
丹珠皱眉:“我在哪里,妈妈不知道吗?”
“请姨娘自己说。”
“什么意思?”丹珠眉毛立起,“你审我?”
“请姨娘回答。”
“就凭你?哼!”丹珠冷笑,掉头就走。
两名仆妇横跨一步,堵住门口。
丹珠恼了:“干什么?闪开!”
齐婆在背后说:“不用犟,姨娘,大爷有话,谁都得问,谁也别想躲!”
“是吗?”丹珠回身,轻笑,“原来是老大吩咐的,好啊,你叫他来,我当面答他。”
“姨娘答我就行。”
“混账!你什么东西?敢和我‘我’、‘我’地说话?!”丹珠大怒,喝命开门。
齐婆连向把门的仆妇使眼色,仆妇横档在门前,既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又摄于丹珠的气势,不知如何是好。正乱着,有人从座屏后走出。
“春姨娘好大的火气。”
丹珠闻声回头,面露惊讶:“姨太太?”转念一想,点点头,“闹半天坐帐的在这儿呢。”
绣园主人微笑示意:“坐,坐下,来人,给春姨娘看茶。”
“不客气,”丹珠声软话硬,“打昨儿起光坐着喝茶了,这会儿肚子里还咣荡。姨太太有话直说,要是没有,我还要去看大奶奶,改日再领您的好茶不迟。”说罢欲走。
“先请留步。你看,家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请过来并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清楚。”
丹珠强压怒气:“我这儿清楚得很,不用问,倒是现在这一出唱得不明不白。”
“哪里不明白?”
“叫我来问话,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大爷。”
“大爷?叫姨太太来审自己姨娘?恕我年轻没见识,这算什么礼数?”
绣园主人脸一红:“当然,本该大奶奶来,只她起不得身,权且托我;也不是审姨娘,不过问问,大家去疑。”
丹珠笑:“这话更糊涂了,倒是大爷疑我,还是大奶奶疑我?”
“有分别吗?”
“有。”丹珠正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打死我也做不出,大奶奶疑我,我不怪她,但要是老大疑我,他不该!他更不该躲着不出来,叫别人过我的堂!”
“说来说去你是不信大爷发了话,那好,看这是什么?”
一把折扇哗啦扯开,洒金黑底空无一字一画,铁制骨架磨得锃亮,正是盐帮老大随身之物,丹珠当即愣住。
绣园女主斗了半天,终于占得上风,面露得色:“姨娘这回信了吧?”
“原来带了上方宝剑,怪不得。”丹珠把头一昂,“那又怎样?就是他在这儿,我还是要说,那丹珠没那么丧尽天良!他凭什么冤我?冤我就不行!”
绣园主人笑起来,笑得甚是妩媚:“姨娘好口齿,总听他们说我还不信,要我看呢,”脸忽地一变,“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来啊,带她进来。”
丹珠听身后门响,转身看见门外站了一人。
傅靖东匆匆赶回福兴客栈,进了自己的套房道:“莲儿,收拾东西,不住了。”
绣花门帘一动,闪出张清水脸,双眼注满疑惑。
“我找了条船,咱们马上走。”
“去哪里?”
“先过江,你身子不好,那边到底湿润些。”
“好。”
在傅靖东眼里,妻子最令怜爱的并非天仙一般的容貌,而是柔顺安静少有争驳的性情,也正因为这样,他知道,此刻出以顺从的态度恰非赞同的表示。
“你不想走,还是不愿意去南边?”他问。
“没有。”人转身回里间。
傅靖东跟进去。
“盐帮出了乱子,街上乱哄哄的,咱们凑什么热闹?几千里路赶回来,还是挑个清静地方去,你说呢?”
“官人怎么问我?六年前走,现在回来,哪一回不是听你的?”词锋虽利,语气温婉声调平静。
傅靖东从背后抱住人:“那这回听你的,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随你,我都行。”身子一动,挣脱开。
一车双载赶往码头,上了船直放清江闸口,出闸逆流向西,直驶到天黑才停靠在一个叫沐阳的水湾镇。船上伙计进镇备办酒饭,夫妻对坐闲谈。说到程府家变,傅靖东问妻子,吃酒那日怎么忽然想起离席。
“人那么多,一个也不认识,说东说西的我也不耐烦。”
“出来的时候遇到过什么人?”
“没有。”
“一个都没有?”
问得仔细,傅家娘子想得仔细,最后道:“过小花园子时碰见一个。”
“哦?”
“年纪不大,没带丫头,也许是底下人,没看清。”
“什么模样?”
“很齐整。”
“是吗?”
“对,穿了裙子,不过不是红的。”
“那就不是底下人。”
仆婢着裤,女主系裙,这是中原人家通行的规矩,红裙则必得一家主妇才有资格上身,傅靖东听了妻子的话,陷入沉思。
“怎么了?”妻子不明所以。
傅靖东一笑,岔开话。
自那日程府赴宴回来,他发现夫妻的处境起了变化。先是福兴客栈不时闪出一些令人不安的生面孔,渐渐地周遭开始盯满眼睛,以至于每日进出背后总好像有甩不掉的影子。凭着几乎与生俱来的敏感,他觉得不大对劲。果然,当夜遇袭,来者身手相当敏捷,不动财物不行杀戮,却直逼夫妻的卧房,幸而他有防范,对方也识趣,眼见占不到便宜很快退了,才没惊醒熟睡的妻子。过两日,夫妇外出进香,乘车返回的路上忽然被撞,车夫头上碰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傅靖东反应快,及时护住妻子,没伤到她。紧跟着第三次遭袭又是在客栈,这一次露了白刃,尽管没得逞妻子却受了惊吓,而傅靖东也终于看出玄机。前后三拨人虽不似同路,却都选在夫妻同在时下手,自己隐伏六年,除了督主没人知道行迹,不可能刚回中原就招灾惹祸,那么矛头指向的是妻子?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此女底细旁人不知,一向温良沉默,六年来与自己形影不离,能和谁结怨?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既是淮安难留,他只得请示迁往别处。上峰指令很快到达,命他过江潜伏,于是夫妻乘船南下。此刻一番闲话,傅靖东忽发奇想,莫不是妻子在盐帮老大的府上无意惹了哪班神道?如果是,该和程家独子丧命有牵连吗?
“伙计去了哪里?还不回来。”傅家娘子向舱外看了一眼。
傅靖东隔窗望天,确是不早了,提议上岸找个馆子吃饭。
“我不饿,官人自己去吧。”
不饿是假的,只不过到在一个陌生地方不愿抛头露面罢了,傅靖东不再勉强,看到码头上立了一家经营南北风味的糕点铺,登岸去了。
天色已晚,店里人不多,支应的伙计只两三个。他挑了几款细巧糕饼,各称少许,付账取货,一转身,撞上一名刚进店的客人。
“得罪,得罪。”傅靖东拱手致歉。
被撞的是个眉目和善的年轻人,摆手道:“不碍事,”看到他手里提的竹篮,一笑,“仁兄可是老主顾?在下头次上门,挑花了眼,敢请指点一二。”
傅靖东无心停留,打个愣,对方赶紧说既然不便就不烦劳了。这一客气倒弄得他不好推辞,少不得帮着略事介绍。年轻人选了四五味点心,连连道谢,递去过秤算账,傅靖东趁机辞出。
几步回到船上,舱内没人,前前后后找了一圈儿,妻子和小丫头踪影皆无,连船工都不知去向。傅靖东眨一眨眼,等确知发生了什么,轰地出了一身冷汗。再想刚才铺子里的情形,恍悟是个圈套,跳上岸冲回一明两暗的店堂,哪里还有年轻人的影子?薅住伙计逼问,只说人早走了。
“嗨!”他懊恼地一跺脚,飞出店门。
夜幕已降,周遭景致渐至模糊,他强自克制情绪,理出些头绪:妻子被劫无疑,但应该没有走远,且逃遁路径只有两条,一水一陆。想明白这些,傅靖东拔腿顺河道搜寻,上下各奔出五里没发现痕迹,回头进了沐阳镇。
幺妹掀开挡帘,一个身影窜上来,车身猛地一晃。
“轻点儿,人还没醒呢。”
只说了一句便被拨开,上来的人俯下身,盯住面前昏睡的女子,呼吸陡然急促。
“四少?”幺妹轻轻叫了一声。
方楠盟没理她,转身跳下,抓住车边的人:“东叔,你自己来看。”
武东华往车厢里探头,幺妹打着帘子,很快发现他脸色不对,最后竟然红了眼圈儿。
“没错吧,东叔?”方楠盟在身后问。
“应该……没错。”
“什么叫‘应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闭着眼睛,看……不太真。”武东华声音有些变调。
“这容易,睁开眼看。”
“四少!”武东华一把拉住,“到底叫你得手了,先别弄醒她。”
“为什么?”
“我们说好的,要摸清姓傅的底细,我看,还是把人送回去吧。”
“这不可能,我没发疯!”方楠盟断然拒绝。
自从在盐帮老大家奇遇离散的亲姐姐,他一直兴奋得发狂。查明人住在淮安最大的福兴客栈,当即就要登门相认,武东华不放心武莲青身边男子的来路,建议先摸摸底。方楠盟听不进,带了人连夜过去,竟没得手,隔一日得报姐姐坐的车子大白天被撞翻在街上,人几乎丧命,他跳起来,领人再次赶到福兴客栈,居然又不成。
武东华说话了:“可见姓傅的不一般,这里面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要是他惹上麻烦,被人追杀,难道还要我姐一道填进去不成?”
“莲姑娘飘在外面这么久,身边多了个人,是救她还是用她钓咱们上钩,不查清楚不行,四少你好好想想。”
想了通宿,方楠盟分清利害,勉强同意。
“怎么才能查清楚?”他问。
“跟着他们,靠近他们。”武东华极有把握地说。
于是,燕子营在淮安的探子继续执行监视福兴客栈的密令,方楠盟则干脆带着幺妹住了进去,日夜跟踪,一直跟到下水,跟到沐阳。傅靖东上岸买点心,方楠盟坐不住了,不是幺妹强拉着当时就要上去。哪想到斜刺里忽然飞来一条快舟,靠近姐姐的船几个人冲进舱抢了人就跑,这如何再坐视?方楠盟和幺妹杀出,在码头以西十几里的林中把人断下,车中的武莲青已经昏迷。
同胞手足近在眼前,东叔居然要他再送回去!
“管他是谁?我只要我姐。”语气甚为强硬。
武东华问:“莲姑娘醒了怎么说?”
“实说。”
“姓傅的和她是夫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到的一起,在一起多久了,从哪里来,来干什么,这一切不要搞搞清楚吗?”
“当面问最清楚。”
“未必!姓傅的本事不在你下,恐怕莲姑娘都不知道他是谁!”
“管他是谁,只要我姐点头,他就是我姐夫。”
“是你姐夫为什么不带你姐回山?”
“……”
“盯了这些日子,我发现他行踪诡秘,来往复杂,你贸然露面万一其中有诈,就不怕害了你姐?”
方楠盟咬住下唇,脸色异常难看。武东华趁机又劝,劝到最后得了一句:送回去可以,得有人跟着。
“那是自然,我会派妥当人。”
“谁也没我妥当。”
“你?”
“对,我亲自跟着。”
“怎么跟?”
“你不是说要靠近吗?我去对姓傅的说,人是我救下的,他一定感激我,这不就有机会了?我再见机行事,想查什么查不出来?”
“没那么容易。”
“也没那么难。”
“莲姑娘会认出你,她不可能假装不认识。”
“我不让她见到我。”
“就算这样,姓傅的也不是傻子,今晚上你原就难脱干系,还想让他感激,这可能吗?”
“别人不可能,我能。”
“四少!”
“行了,我是营主,就这么定了。”
武东华叹口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忽然想起抓到的劫持武莲清的人,走进林子盘问,再出来脸阴得可怕。
幺妹看出不对:“怎么了,东叔?”
方楠盟刚换了衣服,走出暗处,迎上来道:“问清楚了吗,是些什么人?”
武东华答了三个字:“盐帮的。”
“什么?”方楠盟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