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醉花颜（重生）》幽幽筠

24、第二十四章 灵隐

　　灵隐寺背靠山峰，临着西湖，俯瞰山水美景，怀抱山岚云烟，是清修的好去处。不少善男信女慕名而来，烧香拜佛，寺中住持却嫌日日人来人往过于热闹，不利修行，于是在山中利用五行八卦设下限制，只每月初一和十五对民众开放。

　　小和尚一平正在打扫寺门，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声，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呲笑一声。谁知道后来脚步声越来越明显，一平错愕地停下手中的大扫帚，望向来路。

　　远远地，行来一位玄衣公子和一位小厮。公子面容清雅，只是面色不怎么好，白得过分。那位小厮却是走得满面红润，看到一平望过来，还笑着招招手。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这位公子居然能走出“鬼打墙”的树林和蕴含五行八卦的石阵，不一般呐。

　　一平定定神，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今日到此，可是要上香祈福？”

　　云玚优雅回礼：“云某这一次前来，一是寻故交墨笛道人，二是拜访德沛大师，劳烦小师傅通报。”

　　一平道：“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劳施主再此稍后，小僧去请方丈示下。”
　　云玚颔首。

　　楚竹无事，活动活动劳累的筋骨：“公子，你猜墨笛道长是不是解不开石阵，所以出不去呀，哈哈哈。”

　　“也许罢。”云玚微笑。墨笛道长武功和医术都很高，但是五行八卦却一窍不通。

　　时间一点一点地逝去，寺内却毫无动静，楚竹撸了撸袖子：“那小和尚别是忘了罢，我去瞧瞧。”

　　云玚压住楚竹的肩膀：“稍安勿躁，把古琴给我。”

　　楚竹依言把背上的琴囊取下，交给云玚，云玚席地而坐，横琴于膝上。

　　琴音缓缓流泻，如云绕山巅，丝丝迷离，似真似幻，云雾最浓密处,一株老松茕茕挺立,两只白鹤栖息于树上,昂首东望,似乎在等待.远远地,传来钟罄之音，仿佛潮水一般，向外震荡。云雾都被荡开了，初生的日光倾泻而来，天地之间一片光明。

　　“阿弥陀佛，这一曲《梵云音》，令人清神凝气，荡涤杂念，施主好琴艺。”

　　云玚站起来，将琴交给楚竹，朝来人行礼：“让主持大师见笑了，在下冒昧到访，请主持大师见谅。”

　　主持挑一挑已经全白的长眉：“你如何看出我就是这灵隐寺的主持？”

　　云玚微微一笑：“山下香客形容主持大师慈眉善目，长眉白须，耳垂上有一颗黑痣。我观大师与山下香客形容一致，因此斗胆判定。”

　　“呵呵，不错不错，贫僧正是灵隐寺主持德言，施主请随我来。”

　　主仆两人入了灵隐寺，只见里面古树参天，曲径通幽。德言大师将两人引入一处禅院，里头池塘泛碧，锦鲤相游。池塘边的竹亭里，两人正在对弈，旁边一架古琴，落着几片竹叶。楚竹一眼就认出，那位蓬头垢面的，不正是消失了好多天的墨笛道长么？

　　墨笛道长一抬眸看见云玚，睁着一双下圈青黑的眼睛，差点跳起来：“啊，总算有人来救我了，云玚，快来快来，这棋局我不会破，太难了！”

　　楚竹差点笑出声，墨笛道长原来是被一个棋局困住了。

　　云玚瞥了一眼墨笛道长，先给德沛大师行礼。德沛大师鹤发童颜，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颇有弥勒佛的样子：“云公子请起。”

　　墨笛赶紧让到一边：“你们先聊，我得去睡个好觉,唉哟,困死了。”

　　云玚看着墨笛跑得飞快的样子，微微皱眉：“道长与大师有何约定，为何他一定要破此棋局？”

　　德沛大师捻须：“墨笛此来，是为求一粒神农百草丸，神农百草丸十年得一，能解百毒。贫僧与他说，若是破得此棋局，就赠他一粒。”

　　原来如此，云玚点点头，在德沛对面坐下来。棋盘就刻在石桌上，黑白棋子下了半盘，黑子几乎被白子合围，呈垂死挣扎之像。

　　云玚捻起一颗黑子，细细沉吟，周围安闲静谧,他却能感觉到白子的肃杀之气。这肃杀之气，带着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风吹来，衣袖轻轻飘拂，棋盘上的白子，似乎化成了一个个面容，扭曲的，诡异的，狰狞的，他们都有同样的目的——取他的性命！

　　隐藏在心中的大火，又烧起来，灼痛了他的心。亲人的绝望哭喊犹在耳边，凌迟着他。他踏着他们的尸首和血迹逃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入黑暗之中。什么风光霁月，玉树琼花，皆是堆砌的皮囊，他的心是一碗鹤顶红，早已没了鲜活的生机。他存在的意义是复仇，对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直到，一枝杏花翩然如梦，坠入他的世界，可惜，他早已千疮百孔。

　　隐忍，痛苦，纠结，如附骨之疽，日日蚕食着他。

　　楚竹担忧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公子，不就是下盘棋么，怎么像是被施加了定身术一般，而且，眼底慢慢变红，莫不是，发病了？

　　“大师，我家公子他——”

　　德沛大师眼神渐渐凝重，低声问楚竹：“你家公子最喜欢什么琴曲？”

　　楚竹紧张地立刻道：“《潇湘水云》！是《潇湘水云》！”

　　德沛大师拂袖而起，端琴于膝上，琴音流泻，如水荡开。

　　云玚明显颤了一下，混沌狂乱的思绪被一线琴音拉回。他不在深渊之中，而是在花团锦簇的宴会上。身边，他的妻子在认真地弹琴，偶尔抬起羞涩的眼眸看他一眼，里面盛得满满的，是温柔的爱意。

　　云玚的心刹那间如狂风落定，她回来了，就在他身边。

　　一片叶子飘着落在了石桌之上，卷着贴向云玚的手，云玚的手动了一下，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德沛大师抚须而笑：“好极，好极。”

　　楚竹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赶紧上前给云玚满倒一杯清茶，云玚一饮而尽，茶水顺喉而下，消弭了身上的灼热感。

　　“云施主，感觉如何？”

　　云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一回。”

　　“不错，世事如棋，人生如棋，恭喜施主重获新生。

　　“多谢大师赐教。”云玚捻起棋子，稳稳地走下一步。德沛大师暗自点头，随即落子。

　　楚竹摸摸鼻子，这是——刚开始下棋，那么一开始公子是在作甚？

　　几位锦鲤逐着水草玩耍，时不时冒出头吐泡泡，绿叶在阳光中静静地舒展，脉络清晰可见。

　　落下最后一子，云玚湛然一笑：“大师，承让了。”

　　“哈哈，与云公子对弈，甚为畅快。”德沛大师笑道。

　　“大师承让。”云玚站起来，示意楚竹，楚竹奉上竹匣，里头是一套内白外黑的茶具。
　　德沛大师眼前一亮：“缁素瓷？”

　　僧人缁衣为黑，无官身之人俗称白衣。缁素瓷暗合僧俗一家之意，且内里纯净瓷白，外壁黑浓深邃，易于观茶品茶，是茶具上品。只可惜烧制不易，官窑十不得一。

　　云玚微笑颔首：“大师不喜俗物，这一套茶具，是云玚的谢仪，多谢大师方才弹琴相助。既然棋局胜负已分，云玚就带墨笛道长下山去了。”

　　“且慢。”德沛大师的目光落在云玚身上：“云施主，可否让贫僧观一观脉象。”

　　云玚微微惊讶，挽起了袖子。德沛大师轻轻搭脉，沉吟许久，方道：“伤心碧？此毒甚为霸道，不仅会牵制人的七情六欲，还会遗毒精元，危及子嗣。中毒者一旦情绪起伏，便会痛苦难当，如蛆附骨。所生的子嗣，也大多夭折。”

　　“大师，你认得这毒？”楚竹睁圆了眼睛。

　　“以前云游的时候碰到过一位药疯子，炼药成痴，这伤心碧，就是他所炼制。后来此人为情所困，以身试药，企图抑制自己的七情六欲，最终还是毒发身亡。贫僧未曾想到，这伤心碧还会重现世间。”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大师，那么神农百草丸，对我家公子的毒有效么？”

　　德沛抚须而笑：“自然是有用的，只是服下后，还需加以调理，才能肃清。毕竟，云施主身中此毒，已有数年。施主，去唤方丈师侄过来罢。”

　　“好，好，小的这就去找方丈大师。”楚竹生怕德沛大师反悔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云玚闻言，深深作揖：“多谢大师赐药。云某此来，心中还有一惑，望大师解答。”

　　“云施主请讲。”

　　“听闻大师道法高深，可通阴阳，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德沛笑容变淡，眼神意味深长：“黄泉之下，有云施主挂念的人？”

　　印在心底的音容笑貌涌来，云玚的目光变得很远：“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投胎转世，亦或是，附在了别人身上。”

　　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平常人听了怕是要吓一跳，德沛听到却很平静：“云施主有此疑问，相必此中因果缠绵。贫僧，只能赠云施主一句话。”

　　云玚深深作揖：“请大师指点迷津。”

　　“世人皆有执念，如云雾，如镜花，深陷其中，当局者迷。云施主，求人不如求己，是与非，皆在一念之间。再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云玚怔然，细细地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哈哈，云玚，我就知道你会赢！”墨笛长袖翩飞，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一改先前颓废的样子，一瞬间就到了云玚面前：“神农百草丸，配上这独有的灵泉水，正正好，你快吃了，省得德沛小老儿反悔。”

　　云玚回神，却见夏风习习，绿影深深，德沛大师，已经不知往何处去了。

　　墨笛看着云玚服下药丸，长叹一声：“崔家，总算能有后了，百年之后我下去见着你娘，也算有个交代。”

　　云玚看着墨笛斑白两鬓，不觉涌上一股酸楚：“多谢舅父。”

　　“你还用谢我？”墨笛哈哈大笑：“走，咱们下山去，长舟那小子嫌灵隐寺无趣，溜下山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鬼混，等我见到他，一定揍他一顿！若是他找到好酒藏起来，我一定打断他的腿！”

　　楚竹赶忙道：“您有酒自己喝就得了，可别拉上我们公子，德沛大师说了，他还要好好调养。”

　　墨笛回他一个白眼：“楚竹，你好歹是我捡来的，心思全向着你家公子了？”

　　楚竹赔笑：“您不就是看中我这死心眼嘛。”

　　墨笛大笑，一行人辞别方丈大师，下山去了。走到半路，云玚忽地想到了什么，吩咐楚竹：“去寻些志怪话本，越荒诞越好，特别是——有灵魂鬼神之说的那些。”

　　楚竹愣一下，答应了。心里暗自纳闷，志怪话本公子以前也看过，多用作消遣，今儿怎么又想起来看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