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67、良辰美景奈何天（2）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沐尘就向两人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原来当日苏盈被乾坤大阵重伤后，消息传回西州，她的兄长圣因教王当即大怒，直言翌朝欺人太甚，伤他胞妹，便是对他不敬，对光明圣教不敬，对整个西州不敬。

　　此言一出，偌大的光明圣殿里，所有人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

　　禾珞国的国君率先站出来支持教王征伐中庭，并言：

　　“昔日圣善陛下解救我国于危难之中，如今圣善陛下遭受欺辱，禾珞国自当瞻前马后，为其讨回公道。”

　　也有人好言劝阻，譬如左护法奎琅，就曾开口：

　　“自陛下征伐夜凉国后，西州好不容易休养五年。如今再起战火，恐怕边境又是生灵涂炭。陛下不若以宽宏之心，静待鄯善平安归来。”

　　结果只换来圣因教王一声冷笑：

　　“——宽宏之心？不，你错了，我记仇。”

　　听完整个事情的经过，苏盈摸着下巴，黛眉轻蹙，疑惑道：

　　“我哥……有这么重视我？”

　　闻言，沐尘与洛孤绝均是沉默，感觉苏盈抓错了重点。

　　半晌，沐尘道：“圣因陛下对您的拳拳爱护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听见沐尘的话，苏盈轻嗤一声，放下手，“得了吧，以他那性格，想开战是真，想为我出气……那得斟酌一下。”

　　她摇了摇头，叹道：“他如果真想给我出气，我被颜舜华下血毒那会就应该有所表示了。现如今恐怕是看着北疆撤兵，中庭还没恢复元气，我哥想趁火打劫，从中庭撕咬下几块肉罢了。”

　　“不过也难为他了，一把年纪还得在众人面前做这样一出戏……”

　　见苏盈如此分析自己名义上的大舅哥，洛孤绝不由得在心底感叹，知兄莫若妹，苏盈对这个兄长的了解，还真是……

　　深刻透彻且现实。

　　来意已经讲清楚，沐尘起身告辞：

　　“情况我大概介绍过了，剩下的，就主上与陛下怎么选了。若想回去，江家在南荒还有些人手，随时恭候。如果你们想留在南荒做一对普通的世俗夫妻，沐尘也真心实意地为你们感到高兴。”

　　苏盈也没有起身送客，只是目送着沐尘隐入绿阴流影，消失不见。而她身边，洛孤绝亦是神情凝肃，不发一言。

　　半晌，苏盈弯了弯唇，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对洛孤绝娇嗔道：

　　“不想别的了，我们先吃饭。陪你折腾大半日，人家都快饿死了。”

　　晚饭是三菜一汤，其中一道辣水鸡，还是苏盈特意向村长夫人学的夷族特色美食。烧熟剁碎的仔鸡和舂细的红辣椒交杂在一起，洒上盐末后，以高山泉水搅拌，看上去红红白白，极为诱人。

　　只是洛孤绝并没有多少胃口，晚饭草草吃了一只苦荞饼后，便睡下了。苏盈躺在他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忐忑不安。

　　曾几何时，她睁开眼，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苏盈披衣下床，走出卧室后，看见洛孤绝独自一人立于屋顶，水银般的月光洒遍他的周身，显得他一袭黑衣格外黯沉。

　　察觉到后方细微的脚步声，他也没有转身，依旧仰头遥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许久许久，苏盈终于出声:

　　“你要回去吗？”

　　洛孤绝久久不语，苏盈心如悬石，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她走到他身前，一双明眸定定看他。

　　他总算抬起眸，那朗星般的眼瞳里透着叹息般的意味：

　　“如今翌朝遍地腥云，满街狼犬，我……无法做到独善其身。”

　　他的回答传入她耳中，苏盈轻轻眨了眨眼，一点莹然的水光飞速掠过。她吸了一下鼻子，忽然弯起唇，再次绽开春日桃花般的笑颜。

　　“我陪你一起。”她语声坚定，对上他沉沉的眼眸时，轻声重复：

　　“活，我陪着你。死，我陪着你。”

　　未曾预料过她会有如此回答，洛孤绝心潮翻涌，神色几番变幻。

　　——实际上，他开口之前想想过苏盈的很多种反应，如果苏盈上来怒骂他一番，或者直接责怪他，他反而会好受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牵了牵唇角，伸出手臂，想要像往常一般拥她入怀，不料苏盈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怀抱。

　　她低垂着眼眸，纤长的眼睫如同蝶翼，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此番西州与中庭再起战事，我虽不愿看到中庭百姓受苦，可若西州战败，那也是我曾经的故国旧乡。”

　　“常言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倘若没有哥哥，我大概活不过五岁便死在了西州的荒漠里。”

　　她的语声逐渐哽咽，“我知你与哥哥必有一战，我既希望你得胜归来，可又怕你得胜归来。”

　　他忍住心里针扎般的痛楚，哑着嗓子问道：“若我回来了呢？”

　　她抬起眸，“你我夫妻情分已尽，我此生无法再见你。”

　　“可若你未曾归来——”她轻轻笑了笑，“我定当为你殉葬。”

　　“殉葬”二字未说完，他大步上前，直接将她拥入怀里，他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或许……我们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忽然抬起头，嗓音里带上几分希冀，“我去向你哥哥求亲，以两国联姻，化干戈为玉帛。”

　　听到他天真到近乎可笑的提议，苏盈用手指顺着他墨玉般倾泻的发丝，苦笑道：“那你要做好活活被我哥打死的心理准备。”

　　他将她拥得更紧，“若我真被打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不希望你伤心难过，也不希望你为我殉葬，我只要你活下去，比任何人都开心、快乐地活下去。”

　　“我爱的姑娘，我遇见她时，她像一团火那样明亮、耀眼，往后余生，她要一直熠熠生辉，不因任何人而黯然失色。”

　　“她若有一点黯淡，那是对我心中光的侮辱。”

　　见洛孤绝如此请求自己，苏盈死死咬住下唇，竭力抑制住倒在他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贝齿松开时，唇上已然多了一抹朱砂般的血痕。

　　她将那抹血色缓缓拭去，然后抬眼凝视他。

　　即便心里有诸多苦涩，面对这个自己爱入骨髓的男子，她的声音仍旧放得温柔而缓慢：

　　“说什么往后余生，万一我们成功了呢？万一我哥哥同意将我嫁给你了呢？万一我们能让西州与中庭不再起战火了呢？万一……”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忍不住颤抖，即使知道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仍旧忍住眼里的水雾，继续说下去：

　　“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万一，如果……如果不去努力，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回想起两人相处的一幕幕，苏盈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对他道：

　　“我先回西州，若有可能，等我处理好那边的事，你再去找我。”

　　即便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他一颗心仍旧直直地往下沉。

　　“如果……”

　　她截断他未完的话：“如果哥哥执意开战，我会……逼他退位，取而代之。”

　　“我一直不喜欢那个位子，但如果现在我坐上去，能解救西州与中庭两地的百姓，我会在那个位子上，一直到死。”

　　她忍不住揽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双唇，与他唇齿缠绵。

　　“我……真的很爱你。”

　　“可聚散离合，从来由不得世人。”

　　两人在屋顶偎依之际，天际露出浅浅的鱼肚白，金色的朝阳从浓厚的云层后透出，天地万物笼罩在灿烂的晨曦里，一片辉煌。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洛孤绝恋恋不舍地松开环住苏盈的胳膊，注视着心上人丽若朝霞的娇容，他心里再度生出万千缱绻。

　　他又何尝不知两人这一分别，也许就无再见之日，即便再见，亦有可能是黄泉碧落，两下茫茫。但……

　　他闭上眼睛，嗓音里有隐忍的悲意：

　　“谢谢。”

　　谢谢你能理解我，谢谢此生我能有你相伴。

　　谢谢你愿为我……

　　再度奔赴囚笼，画地为牢。

　　听见他的话语，她摇了摇头，定定凝视他：“你以前也和我说过很多次谢谢。可这一次的谢谢，是我最不愿听到的。”

　　“真要致谢的话——”她拭去眼角的点点泪痕，唇角弯弯，对他嫣然一笑：

　　“我会在西州等你带着满城聘礼，十里红妆，娶我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