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68、良辰美景奈何天（3）

　　四月初，苏盈抵达禾珞国。

　　禾珞国位于鸣玉关的西北侧，国土面积虽小，却是东西往来的丝绸古道的关隘，属于西州三十六国与中庭往来的第一个关口。

　　正因如此，五年前光明圣教动荡之际，禾珞才会被车紫国与朱夷国联手夹击，试图瓜分其领土，占据商道的要害之处。

　　正值边境战火，禾珞国举国上下，严阵以待。

　　国都沙布罗城内的绝大多数青壮年男子，早已换下平日里的圆袍尖帽，人人一身精钢锻造的鱼鳞甲，随时准备奔赴前线。

　　午夜时分，沙布罗城笼罩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如被沉重布幔盖住，莫说人声，连一丝鸟啼都不曾听闻。

　　未几，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报，城外有人自称是光明圣教的圣善教王，求见王上——”

　　随着一声通传，星星点点的烛火亮光以城中央的王宫为中心，迅速在整个沙布罗城蔓延开来，如同星河散落人间。

　　沉重的闷响里，九重宫门渐次打开，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迎接。

　　最后一重宫门打开后，禾珞的国君尉迟岺率群臣与宫妃站在大殿前，见到马背上红衣女子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倏地亮起来。

　　他正要上前迎接，不料苏盈直接跳下马背。

　　她也没有废话，单刀直入：“我昔日救禾珞国，国君曾允我一事，日后我若遇危难，可随时来找国君相助。”

　　“不错，本王当日确实说过此话。”尉迟岺态度诚恳，“所以如今圣因陛下要对中庭发难，我禾珞国才会身先士卒，当仁不让。”

　　“如果我要你……”苏盈抬起眼睛，表情凝重，一字一句道：

　　“助我回到光明圣教的天之宫，甚至——夺，权，逼，位呢。”

　　就在禾珞国的王宫因苏盈的话一片肃穆之际，延夏城一处朱楼前，怒潮军的主帅沈天星带着十四营的校尉萧怀光，推开面前两扇陈旧的木门。

　　在萧怀光与沈天星进楼后没多久，“笃”的一声轻响，一顶浅青的软轿，被放到阁楼前，黑衣的丽人从轿中探身而出。

　　当三人齐聚阁楼的厅堂后，楼梯上有一人缓步而下，玄衣墨发，身姿挺拔，正是从南荒回来的洛孤绝。

　　大堂里早已为众人备好茶水和点心，除此之外，正中央的竖屏挂着一副展开的边境布防图，布防图下面，是一座标注好山川地形，用以推演局势的沙盘。

　　“今日邀请各位来此的意图，已经在信中说了。”洛孤绝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如果我想阻止西州与中庭的这场战争，诸位究竟愿意出力多少？”

　　“还用说嘛，怒潮军肯定是站在你这边啊。”萧怀光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向沈天星眨了一下眼睛，“对不对，沈将军？”

　　相比于萧怀光的吊儿郎当，沈天星端坐如松，一身降红战袍宛若飞霞流丹。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俊秀的脸上眸光明亮如晨曦：

　　“王上昔日镇守雁云关，护住云中平原，令我云中沈氏得以不受北疆蛮子侵扰，这个恩情，怒潮军自当替云中沈氏偿还。”

　　他用的还是洛孤绝为齐歌时的怀安王封号，洛孤绝摇头：

　　“现在的我不过一介白身，担不起沈将军如此称呼。”

　　曾经的极乐楼主曼罗斜倚着桌子，手指绕着头发，笑吟吟地道：

　　“如今北疆已经退兵，殿下叛国之事，帝都已经有出身凌霄阁的臣子在帮殿下奔走。殷贵妃也说了，此次西州进攻，事关国运，她会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而昭天门，也将鼎力相助。”

　　萧怀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怔了怔，“原来殷贵妃就是昭天门的门主，我听说这些年昭天门的门主一直避世不出，原因竟是这个……”

　　曼罗“嗯”了一声，淡淡道：

　　“前任门主殷怀远是殷贵妃的兄长，好几年前被颜舜华害死，殷贵妃承袭兄长遗志，统领昭天门。为令人心稳定，对外宣称兄长没有去世，只是在闭关修炼。”

　　“言归正传，洛兄如今可有应敌之法？”沈天星将话题拉了回去。

　　洛孤绝站起身，指向两国交战的边境——鸣玉关。

　　“先打，并且首战必须不费一车一卒，堂堂正正地赢。”

　　“不是说要求亲吗？怎么又变成打仗了……”萧怀光嘀咕道。亏得他一开始看到信里说洛孤绝要以两国联姻代替交战时，还思索半天，自己要拿什么当贺礼呢。

　　洛孤绝摇头，语声平静：“这世上哪有只靠睡女人跟和亲就能解决的邦交。想和别人谈判，那也得先有资格坐在谈判桌上才行。”

　　沈天星赞同他的看法：“洛兄说得不错，先兵后礼，方为上策。否则光明圣教的圣因教王狮子大开口，恐怕就不只是聘礼那样简单，割让边境几座城池，都是有可能的。”

　　“几座城池？”曼罗眉头一挑，“你也太小瞧霍因了。他这次就是奔着鸣玉关一带，赦勒河南岸的整片乌金高原来的。”

　　她探身向前，手指在沙盘上划了划，将乌金高原的位置圈出来。

　　注视着乌金高原的地区，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世人皆知，乌金高原虽然水土流失严重，生态恶劣，却是整个中庭文化的源头，被中庭人誉为母亲之河的汧灵江正是发源于此。

　　除此之外，战略位置也极为重要，乌金高原东南便是中庭腹地，翌朝若是失去乌金高原，无异于文化源头与军事重地被人生生斩断。

　　凝重的气氛里，萧怀光不由得一声叹息，愁眉苦脸道：

　　“话是这样说，可军费怎么办，之前和北疆打仗，国库恐怕早已空虚……就连怒潮军的军饷，都是云中沈氏自己出的。”

　　沈天星同样叹道：“怀光说得不错，恐怕如今就算陛下愿意打，整个翌朝，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西州经过五年休养，早已今非昔比。”

　　一片寂静里，忽有一个声音淡淡响起：“不必担心。”

　　“暗金之渠已开，风陵江氏，自当倾其所有，助王上扭转战局。”

　　循声望去，挺拔修长的青年站于房间角落，一身蓝衣仿佛林间清风。他走出阴影，步伐虽慢，却蕴含着百年世家才有的气度与沉稳。

　　——风陵江氏？！

　　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房间里除去洛孤绝，所有人无不是一惊。

　　当年倾国之乱过后，风陵江氏阖族上下，男子皆处死，女子皆流放，没想到如今居然还会有后人存于世间。

　　不过想想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风陵江氏作为中庭最顶级的几个世家之一，当年能与五姓中的云中沈氏，青溪廖氏，延夏齐氏，汧灵颜氏，萤川叶氏并列，没有一点自保手段是不可能的。

　　沐尘似是预料到众人的反应，他上前一步，对着洛孤绝屈膝而跪，以身伏地，语声清朗而郑重：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当日承蒙主上邀请，加入暗翼七卫时，我便说过，我江沐尘，愿以此生为代价，换得风陵江氏重返故土的机会。”

　　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一退，满盘皆输。

　　他忍辱屈膝数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能令风陵江氏再放荣光。

　　即便未来奔赴黄泉，他也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洛孤绝笔直地站着，受了江沐尘的大礼。礼毕，他扶起江沐尘：

　　“我答应你的，定会做到。”

　　虽然现在钱有了，人有了，领兵打仗的将领也有了，但面对来势汹汹的西州联军，加上外界传说中那鬼神一样莫测的圣因教王，萧怀光还是心有疑虑，忍不住插嘴道：

　　“如果……我们失败了呢？”

　　洛孤绝回复断然：“没有如果。”

　　“两国交战，唯有倒下，才是终止。”

　　成平四年四月初五，随着西州的步步紧逼，以监察御史岳君霖为首，众臣上书要求为洛孤绝昭雪叛国冤案，恢复其官身。

　　与此同时，御史中丞来到雁云关巡视，雁云关将士与当地百姓联名上状，要求为主帅申冤，一时间城中哭声如雷。

　　御史中丞将雁云关的事禀告给翌帝时，帝正栖于贵妃宫中，贵妃问：

　　“若有豺狼虎豹，欲侵我朝领土，而良将流落民间，当如何？”

　　帝答：“自当追复原官，特与录用。”

　　于是怀安王叛国一案，彻底平反。

　　又因其击退北疆有功，洛孤绝加封忠武王，追赠兵马大元帅，与怒潮军的主帅云麾将军沈天星一起前往鸣玉关，抵御西州联军。

　　帝都的消息传回汧灵郡的承剑山庄时，权倾朝野的定远侯兼任兵部尚书的颜舜华还在一年一度的休养之中——春寒料峭，他向来都是谷雨以后才会返回帝都，参与朝政。

　　加上年初时天虞山凌霄阁的那场变故，颜舜华旧病为愈，又添新伤，因此今年休养的时间，也就格外的长。

　　听见属下的禀告，拥着狐裘的贵公子眼皮也未抬一下，兀自地拿着鱼食，往碧落湖里洒去。

　　面对宿敌洛孤绝的重返朝堂，一旁伫立的义妹颜凌神情担忧：

　　“此番洛孤绝回来，侯爷……难道不准备阻止吗？”

　　“阻止？”颜舜华反问一句，“我为何要阻止？”

　　碧落湖里豢养的锦鲤五光十色，条条肥硕异常，向来都是承剑山庄的一大奇景。此时随着鱼食的洒落，成百上千的锦鲤争先恐后地汇聚到湖中心的白玉凉亭周围，犹如万鱼来朝。

　　凝视着牡丹一般盛开的鱼群，颜舜华拍了拍手，将盛放鱼食的瓷罐放回桌上。接触到颜凌不解的目光时，他眼瞳里的色彩清淡如晨露：

　　“我不仅不阻止，恰恰相反，我还要推波助澜。因为——”

　　他微微一笑，笑里如有光华流转，“这一次，他的对手，是霍因。”

　　“一个放眼整个九夷，都值得人尊敬的对手。”

　　颜凌眉心蹙起，似是春山微褶，听不明白颜舜华为何如此说。

　　看出她的疑惑，颜舜华意态悠闲，淡淡道：

　　“你难道不知道，当年霍因身为月氏最后的王裔，在月氏被夜凉吞并后，为了向夜凉国复仇，将自己炼成无血无情的兵人，并且……”

　　他顿了顿，刻意加重尾声：“杀妻，杀子，杀岳父吗？”

　　“所以……”颜凌的眼神不由得一凝。

　　眺望着远处西州的方向，颜舜华衣袂飘飘，凌风而举。向来悠然自得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几分希冀：

　　“所以现在霍因的战绩，至多再加上一个——”

　　“杀，妹，婿。”

　　“如果我们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一出兄妹反目，自杀殉情的好戏呢。”

　　天色晦暗，长夜难明，白玉棋盘旁点燃的蜡烛火光黯淡。

　　随着白衣公子最后一句话的出口，有习习凉风从湖上吹来，那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晃了一晃，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