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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除却巫山不是云(3) ...

  •   回到府邸以后,许是倦极,齐歌没有像往常一样洗涑,而是倒头便睡。垂落的古檀色纱帐下,青年俊美无涛的脸庞上,两道刀裁般的剑眉始终紧紧地拧在一起,如有万般愁绪。

      模模糊糊的梦境里,他仿佛又回到年少时期,被云炤带上凌霄阁。

      苍翠青山之间,重重石阶高耸入云,他循着他的步伐,在对方身后努力攀爬,却怎么也触及不到那白云般缥缈的一抹影子。

      倏尔之间,白衣的青年突然止住步,他的目光依旧如月光般清朗透澈,穿过山谷间淡淡青灰的薄雾,落到他身上。

      “阿洛,不用害怕,按照你自己所想之道,一直向前吧。”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昔有灵乌鸟,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我怀靡臧,愿作灵乌,虽九死亦无悔。而阿洛你,为兄祝你永如鹓鶵,不惧饥寒,翱翔于九霄,绝非鸱鸢,逐利于草莽。”

      他抬头看他,固执发问:

      “——若翱翔于九霄的代价,是永失所爱呢?云炤,你当如何?”

      没有人回答。

      他从梦中醒来时,夜已过半,窗外夜幕低垂,恬静无声,唯有水流顺着更漏的铜杆,滴滴答答,坠入盆中。

      齐歌从丝衾之下抽出手,不小心碰到一柄冰凉之物。定睛看去,原是枕边放着的太阿剑,剑芒似星,锋刃光亮如水。

      他以手撑颐,只是靠在床头,兀自地凝视着太阿剑,久久不语。

      两年前他练功走火入魔,醒来后,身边便放着这把太阿剑。虽然不记得太阿剑是谁赠予自己的,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太阿,是把天子之剑。以列国为锋,四夷万象,山海阴阳,皆为所容。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服天下。”

      而天子的路,便是他今后要走的路。

      也是整个齐家,整个凌霄阁,所期望他走的路。

      众望所归,便应一往无前。

      只是……惊鸿再见,终是心头留痕。

      齐歌甩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披衣下床。风从窗棂之间吹来,刮得墙上的挂画摇曳不定,发出脆薄的声响。

      他走到窗前,重新将窗户关上。转身的时候,画上的题字忽地映入眼帘——“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这是云炤留在齐府里唯一的一幅字,他曾多次临摹,却始终未得其神韵。

      蓦然之间,他又想起监狱中与颜儒的对话,终于拿下卷轴,将它卷好后,收入怀中。

      深夜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只有街角最偏僻不起眼的地方,酒馆的青旗在风里悠悠地飘荡。

      殷启明正独自一人喝着酒,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凤凰木的枝叶上,仿佛诗人低低吟哦的半首绝句。

      突然,酒馆的木门被人推开,夹杂着细雨的冷风从门口灌入。

      “果然是你,上次就不该让你知道,我在城里还有这么个好去处。”殷启明抬起眼睛,打量了来人一眼,继续喝酒。

      “我今天去狱中看望了颜儒。”齐歌脱下斗笠,坐到了他的对面。

      “然后呢?”

      齐歌沉默一会,道:“他问我,凭我现在的实力,真有办法改变如今的翌朝吗?”

      殷启明“哈”地笑了一声,道:“想不到颜儒也会有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你怎么回答他的?”

      “——竭尽所能,问心无愧。”

      殷启明点点头:“嗯,这倒是你的风格。”

      “但我……”齐歌站起身,将窗户推开,似是想用雨水浇凉自己的温度,半晌,终于道:

      “我……问心有愧呢?”

      殷启明微微愣神。

      齐歌摇了摇头,似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看到他的样子,殷启明试探道:“那你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齐歌默然一瞬,道:“我只是觉得可悲。”

      “颜儒从未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从心里就认为自己是对的。更可悲的是,如今大羿的世家里,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并非少数。”

      “而我,想改变这一切,势必要付出某些代价。”

      “某些代价?”殷启明挑眉,“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打算为了家族荣耀,个人前程,找个世家之女联姻吧——唔,不过最近确实有传闻,说林阁老有意将千金许配给你。”

      齐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他:“殷将军如何看待家族荣耀?”

      “家族荣耀?”殷启明默念着这四个字,嗤笑一声后,将杯中酒液饮尽,又重新倒了一杯,方才开口:

      “其实我跟你差不多,和家里关系没那么好的,否则不至于在岭南呆那么久——你在岭南的时候便该发现,驻扎岭南的军中有多少将领是我殷氏的子弟呢?”

      “原因是……”齐歌疑惑。

      对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无非是违背了家族意愿,推了几门亲事,惹得长辈不悦,认为自己不愿给家族尽职尽责地奉献呗。”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婚事都要有那么多顾虑,那他活得可够憋屈的。”

      齐歌一时哑然无语,竟不知道他是在明示自己还是在暗嘲自己。沉默片刻后,道:

      “殷将军,我觉得我们此刻换个话题更好。”

      殷启明哈哈大笑,半晌,止住笑声,认真道:

      “好了,知道你面皮薄,经不起说,谁还没个少年怀春的时候?”

      他似是有些感慨,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幕,道:

      “别看我现在老了,我年轻时候也喜欢过一个姑娘。对方身份高贵,那会我本想着挣个军功,将来好凭着军功,风风光光迎娶她过门。可惜天不遂人愿,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对方远嫁他乡。”

      “她出嫁的那天,十里红妆,满城欢送,我就独自一人,站在城墙上看着她的花轿慢慢走远,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那将军……”齐歌迟疑一瞬,还是问出口,“可曾后悔?”

      殷启明敛了眼眸,只是转着手里的酒杯,低声道:“谈不上后悔。”

      “只是……有些遗憾,没能来得及好好道别。”

      齐歌默然,静静听着殷启明的话。

      中年将领的声音并不高,回响在空荡的酒馆里,像是一把满是尘埃的二胡的弦,在雨水的淅沥声里低低地拉动,带着陈年旧事的颜色。

      忽然之间,齐歌想起一则遥远的传闻,说是前朝时候,北疆蛮族来犯,宣武皇帝听从丞相建议,令爱女昙华公主和亲北疆。后来昙华公主夫婿早亡,再嫁其子,最终积郁成疾,病死他乡。

      宣武皇帝听闻过后,勃然大怒,发誓“犯我翌者,虽远必诛”,从此四处征伐,再不愿同以前的君王一样,对周边国家与民族采取怀柔之策。

      而殷启明的成名战,就是攻打昙华公主和亲的疾霆部,历时三月,终于斩杀疾霆部的大君,带着被他们抢夺的物资与奴隶归来。

      彼时龙襄原上,昙华公主的坟头草已然青青。

      齐歌正神思逸飞之际,殷启明忽地开口:

      “其实你五年前,七绝大会当着众人面求亲的时候,我也在场。少年意气,两心相许,实属难得。”

      齐歌垂了眼眸,手指微微收紧,“今非昔比。”

      “从盟友的立场,我自然是希望你选择林二小姐。但是——”殷启明话锋一转,“以朋友的身份,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今日为了达成自己的理想和目的,选了什么,将来的某一日,你也许都会后悔。”

      “因为当你比较的时候,你已经在意得失。”

      “如果你因为一样东西,而放弃了另一样东西,你所失去的,会在你记忆里历久弥新,念念不忘。”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内心真正所想,过完一生。”

      听完殷启明的话,齐歌闭上眼睛,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痛苦神色,如天边的乌云扭曲变幻,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

      许久,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从怀中取出卷轴,放在桌上。

      “这幅字,我以后——不会再临摹了。”他低声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而我,道心已动。前途漫漫,唯自欺欺人,方能泥中濯足。”

      “看来你已有了决断。”殷启明并不意外,只是接过卷轴,收好。

      “——只愿你往后再想起年少时的自己,没有遗憾。”

      齐歌转过头,重新凝望雨夜里的天耀城。

      浓重夜色里,隐约可见屋宇重叠,阡陌纵横。千百年的繁华,便凝聚在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之中。

      这座城,不仅是世家皇族的城,亦是黎民百姓的城。

      而这个时代,不仅是天命贵胄的时代,也是与无数寒门子弟,休戚相关的时代。

      没有人应当被无视,没有人应当被欺辱,没有人,应当生来就微贱如尘埃。

      飘摇的风雨里,黑衣青年的声音平静响起,回答殷启明的话,似蛾扑灯,焚身乃止。

      “或许……会有遗憾,但,不会后悔。”

      他顿了顿,继续道:

      “那时年轻气盛,总以为自己的一切是靠个人努力得来的,对世家大族不屑一顾,不考虑后果地抵触。可其实,如果没有世家,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如今的样子,说得难听一些,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所谓寒门贵子,是完完全全有一条路摆在他面前,告诉对方只要你肯努力向前,总有一天能够抵达你想要去的地方。”

      “很遗憾,如今的翌朝并没有这样的路,而我自己的路,也并非完全依靠个人走出来的。五年前的七绝大会上,齐远说的是对的,若是无法原谅,最好的办法,是去改变,而不是去反对。”

      “翌朝的将来是什么样,取决于改变他的人,是什么样。”

      “若百姓浑浑噩噩,便因材施教,让他们有机会摆脱愚昧无知;若将士报国无门,便论功行赏,让忠烈之魂不至于血泪盈襟;若世家恃强凌弱,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令面前,一视同仁,从此不再有三六九等之分。”

      “这样的翌朝,才是云炤曾经设想过的翌朝,也是庆德太子为之努力,最后倾尽一生,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翌朝。”

      “我不是真正的寒门贵子,但我却希望……将来有这样的人出现。而我能做的,就是为这样的人,开辟出一条路。”

      年少之时,以为天下无不可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后来明白,世事纷纭,人力终有不可及。

      然而,即便知道那是既定的现实,他也决不屈服。

      他可以伟光正,也可以阴险卑劣,世人爱他、敬他、憎他、恶他,他都无所谓。

      因为不屈服,已成为他唯一的信念。

      哪怕积毁销骨,亦在所不惜。

  •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补充了齐歌去监狱探望颜儒的情节,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更新有点拖延,向追更的各位说一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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