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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除却巫山不是云(2) ...

  •   入夜,叶初将辟邪珠与其他几味药草研磨为粉末,煎成药汤后送苏盈服下,又在她周身几处大穴上,施以神医谷独有的灵犀针法,放出毒血。在他的治疗下,苏盈总算清醒过来。

      甫一睁开眼,她便左顾右盼,叶初知道她是在找齐歌,道:

      “齐大人在书房。”

      苏盈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铺,还未等他说出医嘱,拍拍他的肩膀,一句道谢后,直径向着书房的方向而去。

      叶初望着那火焰般跳动的一抹红,无奈摇头,合上了医箱。

      他虽不知道下午齐歌与林秋水的谈话内容,但从齐歌回来后的反应,恐怕是有什么令他为难的隐情。苏盈此去见他,不知是喜是忧。

      就在叶初如此思虑的时候,苏盈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房。

      还未到门前,苏盈透过窗户,远远便看见黑衣青年似寒松般磊落的身姿,暖橙的灯火在他的墨如鸦羽的发上披了一层蝉翼般的金粉,令凛冽似剑锋的眉眼不觉添上几分柔和。

      齐歌端坐在书桌前,手握一支狼毫笔,宣纸上的墨痕仿佛铁画银钩,只是寥寥数笔,便透露出写字之人不平的心绪。

      烛火摇曳,手腕轻转,偏锋折落,一抹而下,字迹寥如烟云。

      忽地停笔。

      抬眼的刹那,刚好和门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四目相对。

      苏盈正躲在门边,准备趁齐歌不注意,绕到他身后吓一吓他,不料被他发现,只得尴尬站在原地。晚风入帘,竹帘两旁垂落的流苏在风中晃动,打在帘子上,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进来吧。”他沉声开口。

      听了齐歌的话,苏盈撇了撇嘴,直径走到他身边。

      “你不开心。”留意到纸上略显凌乱的笔迹,她忽地出声。

      他不置可否,“叶初怕是没见过这么心大的病人,刚醒没多久就满屋子跑,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难道没给你医嘱吗?”

      “给了有用吗?好不容易清醒,还不允许我活动活动?”苏盈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一双眼睛笑得弯如月牙,道:

      “让我猜猜,你这次救我,应该花了挺大功夫的吧,我看叶初这么个常年呆神医谷,不问世事的人,都被你给请到帝都来了。”

      面对苏盈的问题,齐歌没有说话,正想继续练字,不料手中笔却被她一把夺取,然后苏盈不由分说地把他从位子上拉起来。

      “听侍女说今晚有灯会,我要你陪我上街。”

      齐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似乎一眨眼的功夫,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苏盈从齐府生拉硬拽到了车水马龙的街上。

      朱雀大街宽阔的道路两旁熙熙攘攘挤满了商贩,一盏盏高悬的灯笼仿佛银河星辰洒遍人间,月映灯,灯映人,光辉灿烂,绚烂而浮华。

      苏盈哼着小调,在如潮的人流之中穿行,齐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数不尽的琉璃灯火将少女的眼波衬得温软而荡漾,发辫末尾的金环随着她的步伐在肩头雀跃,似蝴蝶翻飞。

      只是一个恍惚,齐歌视线里,那抹蔷薇般的红影突然消失不见。他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四处寻觅她的踪迹,不料下一秒,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膀,转过身,一只糖人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苏盈巧笑嫣然,在他跟前高举着糖人,洁白柔夷衬着石榴红的衣袖,无端令他想起“皓腕凝霜雪”这句诗来。

      “喂,你再不接过去,我可要自己吃了。”她拖长了声调道。

      迟疑半晌,齐歌还是接过了糖人。

      糖人薄如蝉翼,在灯火下透着琥珀般的光泽,被画师以妙手勾勒成少年郎的模样,只是头顶不知为何,却有两只小小的狗耳朵。

      这一瞬间,齐歌的脑中惊电般闪过几个画面,仿佛再度看见日落满天,瑰丽的霞光下,红衣少女沐浴着金色薄纱般的阳光,笑靥如花。

      ——“以后要多笑笑呀,不然白长这么好看了。”

      依稀之中,有人如此对他道。

      “想什么呢,不吃就给我。”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齐歌回过神来,凝视着面前的红衣女子,突然问了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我……真的很少笑吗?”

      听到他的问题,苏盈向前走一步,他下意识往后退去,不曾想发冠直接撞上后面悬挂的一盏灯笼。橙黄的火光透过竹篾蒙着的薄红纸,随着灯笼的晃动,在两人之间投下变幻的光影。

      苏盈“噗嗤”一笑,踮起脚尖,纤细的手指搭上他的眉梢,似是想抚平什么,他也不好再往后退,只得僵硬地站着。

      “你看你的眉头,隔三差五就是锁着的。”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必要让自己这样烦恼呢。”

      流转的灯火光晕之中,她的睫毛向上翘起,眸子明亮无比,如两块澄澈的琉璃般,清清楚楚倒映出他的影子。

      在她的注视之下,他心跳愈发快速,如同兵临城下,敌方的战鼓的鼓声密集如雨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皆是蓄势待发的气势。

      而他,溃不成军。

      察觉出他的紧张,苏盈心底一声叹息,放开手,转身道:

      “听他们说,天耀城五芳斋的点心很是精致,陪我去看看吧。”

      从五芳斋出来,已是深夜,拱宸桥上行人稀少,苏盈心满意足地抱着一纸袋的芙蓉糕,齐歌也不言语,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

      苏盈刚从油纸袋里拈出一块粉嫩的芙蓉糕,准备往嘴里塞时,远处的夜空突然“嗤”地一声,划过几道耀目的火光,随后纷纷扬扬地炸开。无数种色彩在深蓝的天幕之中绽放,如盛开的锦葵,千花万瓣,绚烂的火光映亮了她的眼,他们的眼。

      “是烟花哎……距离我们上次一起看烟花,快有五年多的时间了吧。”她不自觉止住步,仰头看天空,喃喃自语。

      齐歌默默凝视她的侧颜。

      直到她转头看他,他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听说今日是太子殿下寿诞,应是圣上派人在宫中庆贺。”

      “既然如此,你没去宫宴吗?还是……没有收到请帖?”她好奇道。

      “没兴趣,推掉了。”他神色淡漠。

      苏盈“哦”了一声,却不知道,眼前人未曾赴宴的最主要原因,正是自己。她啃了一口芙蓉糕,正思索着要不要找个新话题,和他继续聊天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

      缁衣的小衙役“吁”地一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向齐歌行礼过后,附耳低声道:

      “齐大人,颜儒公子……在狱中想要见您一面。”

      闻言,齐歌本已舒展的眉头再度蹙起,沉吟半晌后,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看向苏盈,不容置疑地道:“你先回去。”

      见他面色严肃,苏盈不好反对,乖巧点头,然而眼珠却伶俐地一转。然而齐歌想了想,又转向衙役,对他道:

      “你送这个姑娘回去,我一个人去大理寺就好。”

      随后,他一蹬马鞍,翻身跨上马背,随着扬鞭之声,墨如夜色的身影,已如疾风闪电般消失在长街尽头。

      苏盈转身看向衙役,眨眨眼睛,“那就依齐大人所言,还请这位衙役小哥,送我回齐府吧。”

      衙役应和了一声,不料苏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迎面洒来一片白茫茫的药粉,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双眼一翻白,晕死过去。

      解决完衙役之后,苏盈望向齐歌离开的方向,咬咬唇,足尖一点地面,跃上附近的屋顶,几回起落之后,整个人转瞬也融入夜色之中。

      大理寺,监狱。

      “吱呀”一声,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霉味,角落里的老鼠被开门声所惊,窸窸窣窣地窜入墙洞里。

      狱卒对齐歌恭敬地道:“齐大人,这就是颜儒公子的牢房。”

      齐歌颔首,还未等他开口,草席的一角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你来了。”

      循声看去,颜儒蓬乱得仿佛稻草般的头发下,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在枯黄色的脸上,但他的眼神在黯淡的光线里,却亮得犹如雪光,凭谁被他这样瞧着,都会觉得瘆人。

      见此情景,狱卒识趣转身:“那我就不打扰两位叙旧了。”

      狱卒走后,牢房里便只剩下齐歌和颜儒两个人。

      “现在的情景,不知齐郎将,可还满意?”

      颜儒一声冷笑,“我父亲死了,整个颜府上下,卖的卖,流放的流放,如树倒猢狲散,也算对得起齐郎将的精心筹谋了——不过我告诉你,我人头落地的那天,必定在阿鼻地狱里,日日夜夜诅咒你,终有一日,你必将同我一般,众叛亲离,家破人亡!”

      面对他恶毒的诅咒,齐歌没有回话。半晌,沉声道:

      “今日是太子的生辰,我听闻皇后恳求陛下,将你问斩的时间,向后推迟了两个月。”

      “此话当真?!”颜儒“刷”得一下子站起身来,激动得声音颤抖,一扫刚刚颓废的模样,“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不会放弃我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当今太子唯一的舅舅!哈哈哈哈!”

      看到他欣喜若狂的样子,齐歌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悲哀闪过,缓缓开口:

      “皇后为你费尽心神,因你而死的张秀,同样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可这个时候,张秀的弟弟,却只能在姐姐的坟前烧几张纸钱,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听齐歌提起张秀的名字,颜儒握紧拳头,恨声道:

      “你以为你是谁?齐歌,你也出身世家!你同我一样,也是世家子弟!那张秀不过是一个贫女,凭什么要因为她,搭上我阖府的性命?”

      “你揪着我不放,可你有没有想过,翌朝世家那么多,每年因世家而枉死的贱民有多少,你要真有本事,除掉我以后,把其他世家一并清理个干净啊!光针对我颜家算得了什么?怕不是到头来,你连你齐家干过多少龌龊事,都不清楚吧?”

      颜儒愤怒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牢房内,久久不绝。

      许久许久,齐歌终于出声:“你说的情况,我比你更清楚。但你真以为世家是永远的世家吗?居高位而不事生产,一食一衣,皆仰仗平民供养,如今翌朝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权臣贪赃枉法。若民心不稳,便是大厦将倾,届时重演兆朝末年天下大乱之景,你可如愿?”

      颜儒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齐歌注视着他,平静道:

      “我来见你,不是为了向你耀武扬威,更不是为了听你的质问。”

      “我来只想告诉你,你是翌朝的子民,而张秀,还有你口中那些下贱的平民,同样是翌朝的子民。”

      “你与他们,于整个国家而言,并无分毫差别。”

      语毕,齐歌转过身,颜儒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但就在齐歌即将走出牢房的时候,颜儒忽地开口:

      “即便如此,那又怎样呢?口口声声说着人人平等,可扪心自问,凭你现在的实力,你……真有办法改变如今的翌朝吗?”

      齐歌的脚步顿了一顿,回头看他一眼,道:

      “或许十年不可,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一生,竭尽所能,问心无愧。”

      他说话的时候,回廊的转角,一抹石榴红的裙角,忽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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