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90、犹恐相逢是梦中（3）

　　苏盈从齐府出来的时候，已过了亥时，月色为云雾所隐，空旷的街道上只余下风声。花夜守在外面，一见到她，便迎上前来。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苏盈摇头：“我感觉你说的每天死皮赖脸缠着对方，不是很管用呀。”

　　花夜沉默半晌，道：“妾身什么时候，说过死皮赖脸四个字了？”

　　“啊？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花夜扶额：“妾身是让陛下锲而不舍，以真情实意唤醒洛孤绝的记忆——按陛下说的，他幼年丧母，养成了孤寡高寒的性子，对付这种男人，必须柔情蜜意，最好做到言行举止如春风拂面。”

　　“那不就是死皮赖脸嘛。”苏盈坦然道。

　　“……”花夜深吸一口气，知道没法和苏盈沟通，转而问她，“那陛下今夜都和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啥，就是吃了他豆腐，然后答应帮他调查一件事。”苏盈言简意赅，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花夜，你在颜府怎么样了？”

　　“已经以舞姬的身份混进去了，七日后便会在颜朗的践行宴上露面。”

　　“好，那你随时为我汇报颜朗和颜儒这对父子的动向。收到我的吩咐后，便动手解决颜儒。”苏盈吩咐完了花夜，沉吟片刻后，道，“鹤雨与坤厉，如今应该还在天耀城里吧？”

　　“在的，听闻坤厉今天带了小丫头去看戏，可把她高兴坏了。”

　　“这样么……也难怪，鹤雨五岁就来了天之宫，一直在杀手界里过活，成天刀口舔血，活得就像个只会杀人的傀儡娃娃。”

　　听了花夜的描述，苏盈叹口气，暂时放弃召两人回来的念头——难得有段悠闲的时光，还是让鹤雨像普通孩子那样，开心玩乐吧。

　　毕竟……当年的她，也是十一岁以后，就再没有所谓的童年。

　　“这样好了，花夜你帮我通知坤厉和鹤雨，让他们不要走得太远，在帝都周围活动即可。顺便催一下沐尘，叫他赶紧结束探亲回来。”

　　花夜应声称是，然后道：“我今日接到令狐的传书，他和轻羽、妙松两人，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天虞山了。”

　　“那就好，路上没出什么岔子吧？”

　　“陛下放心，就算轻羽不靠谱，令狐不着调，不是还有妙松看着嘛。”

　　苏盈一颗心落定，道：“既然如此，你先回颜府吧，免得被人发现。”

　　“陛下刚刚说要帮洛孤绝调查事情，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需要妾身出手吗？”花夜关切道。

　　“不必，你还是先处理颜府的事吧，我一个人足矣。”苏盈摇头，“再说了，真要遇上应付不来的麻烦，我定会通知你们的。”

　　花夜微微蹙眉，一张芙蓉面上隐含担忧之色——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作为苏盈的贴身暗卫，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戈龙谷一战过后，苏盈……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银鞭一舞动西州的风使高徒。

　　然而苏盈主意已定，花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陛下定要以自身为重，一旦遇险，即刻通知我们，千万不要一个人硬抗。”

　　苏盈“嗯”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客栈睡觉，改日再会。”

　　清夜无尘，风如吹烟，偶尔有零碎的落叶，在街道上卷腾而过，那一抹晚霞般的红影很快消失在花夜的视线里。

　　花夜叹口气，摸出一张折好的锦笺，手指蘸了些胭脂，以吐火罗文在上面写下寥寥一行字 “七月初一，鄯善安”，然后惟妙惟俏地学了一声鸽子叫。

　　随着“咕咕”的声音，雪白的信鸽停落在花夜的手臂上。花夜卷好锦笺，塞入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将它放飞以后，便提起罗裙，仿佛紫云曳地，也兀自地离开了。

　　翌日的早上，日照三竿，苏盈总算睁开了眼。

　　薄薄的窗户纸被阳光映得透明莹然，房间里一切仿佛都染着层模糊而温暖的光色。

　　她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而后才想起自己今天要办的正事。

　　按照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极乐楼位于城外的青木树海里，须得收到专门使者递来的请帖，由对方驾车前往——还得是标记有世家家徽的车，才有资格进入极乐楼。

　　可她一无请帖，二非世家，如何才能去极乐楼呢？

　　这下让苏盈犯了难，她吃午饭的时候一直在思索，最后还是决定去通往青木树海的西城门那边碰碰运气。

　　晌午的日头浓烈毒辣，苏盈坐在茶棚下，接连吃了三盏沙糖冰雪冷圆子。

　　雪花似的碎冰糖水中，一粒粒桂花圆子浮浮沉沉，又甜又糯，仿佛整个人都浸在了崆邙山的绵绵积雪里，消得灼热暑气都降下去几分。

　　就在苏盈吩咐小二上第四盏的时候，总算等来了目标。

　　一辆刻着殷家雷云纹的马车自街道一头缓缓行驶过来，驾车的车夫穿着普通，头上戴着竹制的斗笠，整个人都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

　　经过茶棚的时候，马车停了一下，车厢内传来中年男子低沉的嗓音：“小二，来碗冰蜜樱桃。”

　　“哎，来咧！”小二答应一声。

　　冰蜜樱桃就是凉水浸樱桃，早上采摘下来的樱桃，嫩黄娇红，提前加了凉水放在青瓷碗里，用粗麻绳吊入井中冰镇，吃的时候从井里取出来淋一些蜂蜜，衬着樱桃的浅香，最是清凉甜蜜。

　　趁着小二弯腰去井中取冰蜜樱桃的空隙，苏盈计上心来，左手的指甲里藏了些荼芜香的粉末，等小二端着瓷碗准备走向马车，苏盈故意起身撞了小二一下，把整碗冰蜜樱桃都撞翻在地。

　　“长不长眼睛啊？”小二怒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样吧，这碗冰蜜樱桃的钱我付了，算是赔罪。”苏盈赶忙道。

　　听了她的话，小二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去水井边，打了碗新的冰蜜樱桃上来。用于装冰蜜樱桃的是粗瓷制的海碗，又大又沉，为表示歉意，苏盈主动帮忙，将冰蜜樱桃端给马车里的客人。

　　但苏盈右手把装了冰蜜樱桃的瓷碗递入车厢，左手却悄悄弹了弹，将所有的荼芜香全部洒在了车轮上，然后才回到茶棚下。

　　车厢里的客人吃完了冰蜜樱桃，将空碗重新还给了小二。

　　苏盈坐在茶棚里，一边用瓷勺搅着碗里的沙糖冰雪冷圆子，一边目送马车驶出城门。等马车跑得没影了，她饮尽剩余的糖水圆子，跨上一匹马，也出了城。

　　到了青木树海的边缘，长林蔽日，缭绕青霄，触目所及，一派苍翠之色，窈窕而幽深，仿佛紫毫笔下刚刚蘸着的石绿，往素净宣纸上挥过浓稠一抹。

　　苏盈勒住缰绳，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后，里面伏着只金黄的蝴蝶，约莫手掌宽，展开的双翼边缘泛着浅浅的朱殷色，两边各有一个漆黑的圆点，状如人的眼睛。

　　——荼芜蝶，逐荼芜香而生，与香粉一样，为波弋国的贡品。

　　荼芜香只要浸入地下，土石的香气便经久不散，即便经过雨洗，也不会减弱。而荼芜蝶逐香而居的特性，最适宜配合香粉，用于追踪。

　　如幕的浓荫之间，苏盈洒了些荼芜香到蝴蝶身上，原本死气沉沉的蝴蝶，瞬时生龙活虎起来，振了振蝶翼，飞入了青木树海中。

　　苏盈凝望着荼芜蝶消失的方向，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一扬马鞭，追着日光下那点灿烂的金黄，进了茫茫无垠的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