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89、犹恐相逢是梦中（2）

　　夜深人静，偌大的帝都，安静得只剩下风穿过屋檐的声音，但城北的齐府，依稀还亮着灯火。

　　月亮倒映在银镜似的池塘上，岸边传来飒飒的舞剑声，满墙的蔷薇被剑气搅得枝叶乱颤，耀眼的剑光几乎比月色还要明亮。

　　齐歌骤然一声长啸，清亮的啸声里，他拂袖挽剑，迎着虚空一斩，一道霜色的光幕霎时划向水面，激起数十丈高的浪花。

　　剑气破天，然而未过池塘，便已衰竭。

　　齐歌持剑半跪在地，细密如雨的水珠落下，浸透了他的衣衫，被水打湿的黑发之后，那双深茶色的眸子，泛着幽深的光。

　　怎么回事……还是无法悟出最后一招。

　　他起身想要重新尝试一次，不料上方突然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女声：

　　“你的剑意，为什么……会变了？还有你的剑，不应该是师父赠与你的纯钧吗？为何……会是太阿？纯钧剑去哪儿了？”

　　循声看去，红衣的少女坐在水磨石墙上，一双杏仁眼水光潋滟，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身旁开满了殷红的蔷薇。

　　——也不怕被花刺扎。

　　看到她的第一眼，齐歌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他收起太阿剑，声音淡漠，“纯钧为齐家历代家主所有。如今新任家主未曾选出，纯钧剑自然是供奉在了祠堂里。”

　　“还有——”他微微一顿，瞥了瞥她，“你日日翻墙，有意思么？”

　　“不翻墙，怎么见得到你？”苏盈理直气壮，她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玉白的双足上拴着的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伶伶作响。

　　齐歌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她的脚上移开，“那看来我需要更换府里的侍卫。”

　　“得了吧，你就算把整个齐府搞成铁桶，本姑娘照样有法子进来。”

　　苏盈一边说着，一边从花墙上跳下来，弯腰在草丛里找了半天，总算找到自己落下的绣花鞋。

　　苏盈重新穿好鞋子，俏生生站在齐歌面前，“喂，如果我和你说，你讨厌的那个人，五日之内，必定暴毙。你会开心吗？”

　　“颜儒？”他皱眉，“你调查我？”

　　她耸耸肩，“我只是希望你别成日板着一张脸。”

　　他收起剑转身准备离开，她却一个闪身，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站住。”

　　齐歌环着双手，“你到底想干嘛？”

　　苏盈微微歪头，似是在思考，片刻后才正脸看他，认真道：“不想干嘛，就想看你。”

　　她的话说得直白无比，他干咳一声，移开视线不与她对视，然而耳根却泛着浅浅一层红，半晌，总算开口：

　　“既然看完了，也该走了。大翌还没有未婚女子随意在别人家过夜的先例，传出去只会有损闺阁声誉。”

　　苏盈撇嘴，“你先前不都说了我是妖女么，既然是妖女，我才懒得管别人怎么看呢。反正——”

　　她像猫一样眯起眼睛，朝他靠近一步，唇角微勾，“你当真不好奇，五年前，你和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少女明艳动人的脸庞近在咫尺，浅淡的蔷薇花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往后退去，不曾想被石头绊住，一个趔趄，险些跌进池塘里。

　　看到他的模样，苏盈笑弯了腰，然而笑着笑着，她突然一皱眉，“不对，你身上……”

　　她抽抽鼻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有脂粉味。”

　　苏盈紧紧盯住齐歌，“今夜你去哪儿了？”

　　“和你有关系吗？”因为刚刚的狼狈，齐歌略有薄怒。

　　“当然有。”她双手叉腰，一扬小脸，毫不退让直视着他。她一身红裙原本就紧贴身材曲线，二尺宽的金带缠绕束腰，随着她挺胸抬头的动作，衣裳愈发显得她腰肢纤细，胸部丰隆。

　　齐歌只好别过脸，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谁知苏盈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松手。”他这次的声音已然冷了下来。

　　发现他真的生气了，苏盈瞬间气焰全无，一双碧清妙目盈盈欲泣，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声音也带上几分可怜巴巴的感觉。

　　“你还没回答人家的问题呢，你今晚到底去哪儿了。”

　　看见她眼中点点泪光，他的口气不自觉柔和下来，“极乐楼，你满意了吧。”

　　“极乐楼？！你去那里做什么？”苏盈一下子炸毛了，声音拔高好几度，全无半点刚刚楚楚可怜的样子——她虽然来天耀城不久，但也从暗翼七卫的汇报里，知道极乐楼这么个地方。

　　“你……装哭？”齐歌敏锐发现问题的关键。

　　“呃……”苏盈一时语塞，然后大力挥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怎么会去极乐楼那种地方，这和你的形象气质不符合！”

　　“极乐楼，我确实是去了，而我，也并不关心你口中所谓的形象气质。夜色已深，我明天还有事，姑娘请自便吧。”

　　他拔腿欲走，却突然被人从背后环抱住腰，是久违的柔软与温暖。

　　“骗人。”她的声音闷闷的，“我才不会信你是去极乐楼寻欢作乐。”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就算你亲口告诉我，我也不信。”

　　齐歌挣扎了一下，发现她是用足了力气抱住自己，他一时半会又不好直接动武推开对方，就只好任由她抱着。

　　晚风从池塘上吹来，清清凉凉，半晌，齐歌总算开口：“杀人。”

　　“嗯？”苏盈初始还没反应过来。

　　“我去极乐楼，是为了杀人。”他惜字如金，决不肯透露更多。

　　不过苏盈联系一下他这些天的动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放开手臂，转到他面前，问道：“你想杀颜儒？”

　　齐歌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苏盈又道：“我向你保证，颜儒活不了多长时间的。只是……”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今晚之所以不开心，大概因为刺杀颜儒，没有成功吧？可颜儒并不懂武功，以你的身手，应该不至于失败呀。难道有人救了他，而你又不得不碍于那人，放弃刺杀？”

　　没想到苏盈这么快就推断出了前因后果，齐歌眉头挑了挑，“看来你没那么笨。”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苏盈一甩头发，过了一会她才回味过来，“等等，你说我笨？”

　　“恭喜你，说对了。”齐歌淡淡道。

　　苏盈狠狠剜了他一眼，气鼓鼓的脸好似小松鼠塞满了松仁的双颊，齐歌忽然有点想笑，不过他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生人勿进模样，只是看苏盈的眼神多了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柔和。

　　苏盈生了半天闷气，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齐歌：

　　“说起来，到底是谁从你手下救走了颜儒呀，不会是……定远侯颜舜华吧？”

　　齐歌摇头，“不是他。”

　　“那是？”

　　“你问的太多了。”他不悦。

　　“人家好奇嘛，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呢。”苏盈故技重施，浅茶色的双眸好似盛满月光，抱住他的一只手臂摇啊摇——经过无数次的相处，她早已摸清楚眼前人的脾气。

　　事实证明，这一招果然奏效，齐歌还是五年前那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他叹口气，无奈道：

　　“殷启明。”

　　“那个在岭南，打了四次败仗的武威将军殷启明？”苏盈惊讶。

　　他“嗯”了一声，她眉心微蹙，“我听说殷启明和兵部侍郎颜朗关系并不好呀，他怎么会救颜朗的儿子？”

　　“这也是我好奇的，而且他并不是和颜儒一起去的极乐楼。”齐歌语声淡淡，“殷将军会出现在极乐楼，让我很意外。”

　　苏盈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这样吧，我帮你调查极乐楼和殷启明，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摇头晃脑，“以后再告诉你。”

　　对方直接丢下三个字：“没兴趣。”

　　她笑意盈盈，“喂——”

　　故意拖长了声调，话语里带些挑衅意味，“你怕了，你不敢？还是说，你觉得，我的条件，以后会威胁到你？”

　　激将法奏效，他抱着胳膊，面无表情：“你要真闲得慌，那就去吧。我可以答应你，但这个条件，决不可伤及凌霄阁。”

　　“你放心，我不会。”她无比笃定，离开齐府前，又回眸对他道：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完成。朝野斗争，总得有人染血，但我希望，沾血的那双手，不会是你的。”

　　听见她这句话，黑衣青年微微一怔，清风拂过，蔷薇的枝叶窸窣作响，而他只是垂眼注视着自己手心纵横交错的纹路，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