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80、可怜无定河边骨（2）

　　第二日，齐歌从宿醉之中醒来，稍微整顿了一下行装后，便命令余下士兵启程返回永安寨。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似飞舞的金粉，林岫浩然，涧水旁盛开着细碎的黄花，草丛里偶尔会传来几声蛙鸣。

　　“喂，你就真不打算说说你剑鞘上金铃的来历？”薛万三故意提高音调问齐歌，引得许多士兵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说过，我忘了。”齐歌语声淡淡。

　　“你们信吗？”薛万三问身后的士兵。

　　“不信！”士兵异口同声地道。还有人起哄道：

　　“肯定是齐校尉的心上人送的！”

　　“我听说过，帝都第一美人林家的二小姐倾慕齐校尉多年，我猜肯定是林二小姐的金铃！”

　　齐歌摇摇头，驱马向前走了一小段路，与起哄的士兵拉开距离。然而就在他身下的白马刚刚跨过石溪涧最浅的地方，准备向对岸走去时，地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紧接着，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石子土块簌簌地落入水里，将原本清澈的水搅得浑浊不堪。

　　连绵无尽的翠色里，赤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看到最先出现的那点赤红，齐歌脸色倏变，厉声命令道：

　　“退回寨子，现在就撤！”

　　但已经来不及了，敌军的来势仿佛风雷之动，铁蹄声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皆是赤色的骑兵，仿佛湮没一切的潮水。

　　此时翌军只有寥寥两千余人，而仅只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夷人骑兵，就有五万人之多。

　　叛军最前面的中年人，骑着一匹赤红色战马，脸上以彩色矿石制作的颜料，绘出复杂而狰狞的图腾。

　　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薛万三就知道是谁。

　　——元黎，百寨叛乱的首领。好几年前，被他救下的那个夷人。

　　“校尉，该怎么办？”有士兵小声地开口。

　　齐歌神色凝重，他也认出了元黎的身份。武威将军殷启明，接连四次战役失利，均是败在此人手下。

　　两军阵前对垒，薛万三提起缰绳，一夹坐马，向前走了几米。

　　一枚双蛇令牌在半空中划出条灿烂的银线，被元黎接住。

　　元黎握着手中的令牌，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对薛万三道：

　　“我认识你。现在投降，或可不杀。”

　　薛万三没有回答，只是调转马头，回到齐歌身后的士兵之中。

　　“当着我的面劝降我的部下，首领好胆色。”齐歌缓缓开口。

　　“就是你，杀了覃思？报上你的名字！”元黎以并不熟练的中庭话，向他发问。

　　覃思就是那个死在齐歌剑下的御蛇师，他未来的接班人。

　　齐歌静默地立在晨风之中，最后他拔出剑一指前方，与元黎对视。

　　“大翌昭武校尉，齐歌。覃思正是为我所杀。从前便听说首领的惊雷刀法冠绝岭南，今日相逢，请指教！”

　　白马长嘶，载着齐歌向元黎冲去，第一次交手，太阿剑与惊雷刀撞击在一起，如惊涛拍岸，声音震耳欲聋。

　　电光石火的功夫，两人错身而过，但手腕处无不是发红。

　　元黎稍有惊异，自己的惊雷刀以丘泽岭中的玄铁支撑，长九尺，重九斤，按理说他一击之下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更不要说本就不适合马上作战的剑。

　　但眼前这个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却做到了。

　　甚至比他的上司武威将军殷启明更为出色。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对你们翌军的动向了如指掌吗？”元黎勒住马，与齐歌保持五丈的距离，开口。

　　齐歌沉声回应：“战场上首领即便告诉我奸细是谁，我也不可能去对付他了。倒是首领，率领五万士兵前来，围剿我这几千名翌军，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元黎一扬眉：“在我们夷族这里，没有胜之不武的说法，只有赢和输。我的女儿今年只有十七岁，她刚刚嫁给她的心上人。”

　　“可现在，她没法再等到她的夫婿回家了。知道消息的时候，她抱着我哭了一晚上。我这个做父亲的，面对女儿的悲伤，只有杀了仇人，告慰我们夷族死去士兵的亡灵。”

　　听到他的话，齐歌道：“你要安抚你的女儿，可我这里每个翌兵，也有自己的亲人，他们死在战场上，亲人同样没法等到他们回家。”

　　“如此，作为他们的统帅，我只有尽力一搏！弓箭手准备，从两翼包抄，骁骑兵听我命令，杀！”

　　“杀啊！杀啊！杀，杀，杀！”

　　翌军振臂高呼，战鼓齐齐作响，雷鸣般的鼓声里，玄色的翌军与赤红的叛军瞬时交错在一起，战马的铁蹄下，扬起苍黄幕布般的灰尘。

　　即便只有几千人，翌军硬生生在叛军之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弓箭手以箭雨压制住夷人的轻骑兵，第一波箭雨过后，骁骑兵立即挥舞着精钢的长戟跟上，发起冲锋。

　　但好景不长，夷人的轻骑兵以机动性见长，他们的装备虽然没有翌军那样精良，但战术上无比狡诈多变。况且又占据了数量的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纵使每个翌兵都能以一敌百，仍是渐渐落了下风。

　　死去翌兵的数量逐渐增多，齐歌身上也添上了数道血痕。

　　昨晚还欢声笑语的士兵，在他眼前逐一倒下。

　　几名夷人士兵趁着齐歌与元黎对战的功夫，悄悄绕到后方，淬了毒箭树汁液的褐红箭簇离弦而出，笔直地射向齐歌背后的空门。

　　“校尉小心！”一名小兵驱使着战马如闪电般挡在齐歌身后，血花倏地在他心口绽放，小兵的身子从马背上跌落。

　　齐歌看清楚他的脸，是昨晚那个喊着“我要当兵马大元帅，让边关再无人敢侵犯我翌朝”的士兵。

　　他有张圆圆的娃娃脸，很年轻，也许还没满十八岁。

　　犹如排山倒海般的悲怒之中，齐歌纵马上前，挥剑杀了偷袭的几名夷人弓箭手。然而更多的夷人士兵也向他聚集过去。

　　血，逐渐濡湿他的衣衫与战甲。

　　就在齐歌深陷敌军阵营之际，突然“刺啦”一声，金色的光芒升空，然后炸开明亮的火花。

　　——响箭，有人在发响箭向远处的翌军求援！

　　随后，一名士兵手持弓箭，一边飞快地射箭，一边策马，向齐歌疾驰而来，拇指上的青铜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薛万三。

　　虽然好几年没碰过弓箭，但他的箭法精准如故，在他的救援下，齐歌身边的夷人士兵少了许多。

　　等行至齐歌身侧，薛万三抹了把脸上的血汗，道：

　　“我刚刚放了响箭，只要永安寨的士兵看到，必定百里加急赶过来。我向来不喜欢欠人情，如今也算还了你的恩情。”

　　看到齐歌愣神，薛万三一声怒吼：“走啊！”

　　他挥舞着马鞭狠狠抽向齐歌身下的白马，马受惊仰蹄，载着齐歌冲出了叛军的包围。

　　叛军如同潮水般重新围上来，面对周围虎视眈眈的士兵，薛万三从身后的箭壶里摸出最后的四支穿甲箭，呵了呵弓弦，然后将它如同满月般拉开，对准其中一个小头目。

　　第一只穿甲箭飞出的刹那，他再次哼起了那支乡野小调。

　　“你要喜欢一个姑娘，就骑着骏马去追她。”

　　头目应声而倒。

　　薛万三一勒缰绳，策马的同时，放出第二只穿甲箭。

　　“你要喜欢一个姑娘，就挑着聘礼去娶她。”

　　敌军同样拉开弓弦，利箭呼啸如骤雨。

　　箭雨里，薛万三依旧纵马疾驰，向元黎放出第三只穿甲箭。

　　“嘿，我喜欢的姑娘，有着明亮的花朵一样的脸庞。”

　　穿甲箭未到元黎身前，薛万三就已经被数支利箭射中，全身上下仿佛一个刺猬。

　　但他没有停步，而是用尽最后力气，朝元黎射出了最后一支箭。

　　“嘿，我喜欢的姑娘，你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我归乡……”

　　齐歌回过头，看见薛万三身子一歪，从战马上重重坠地。

　　他死了，是战死的。

　　死前像个真正的英雄。

　　薛万三粗哑的歌声仿佛还回荡在耳侧，冥冥之中，齐歌仿佛又看到，某个雪月夜里，一席白衣磊落，对方问他：

　　“我看不到的盛世，你便代我来看吧。我守不住的安定，你便替我守吧。匡扶天下，挽大厦之将倾，可否？愿否？”

　　昔日的誓言尤回荡在耳侧，齐歌没有任何犹豫，提起缰绳，掉头冲向了元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