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79、可怜无定河边骨（1）

　　天色黯淡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山岭，然而寨子的中央，却闪烁着篝火温暖的光。

　　众多翌兵围在火堆旁，大声地说笑，吃肉喝酒。才打了胜仗，齐歌明白大家都需要好好歇息，因而没有急着命令他们撤退。

　　薛万三端着木盆走过来，上面用树枝串好了打来的兔子、竹鼠、山鸡等野味，他纷发给众人后，将最肥美的竹鼠留给了齐歌。

　　“拿着，这东西烤着最香，一咬一嘴油。”他如此道。

　　齐歌垂眸打量着竹鼠，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经历过一般。

　　“齐校尉莫不是嫌脏？嘿嘿，嫌脏就给我，我不嫌弃。”旁边一个士兵垂涎三尺，朝串着竹鼠的树枝伸手，却被薛万三一把打开。

　　“去你娘的，御蛇师是你杀的吗？哪来的脸和校尉抢吃的。”

　　为了防止别人再觊觎，薛万三干脆拿过齐歌手里的树枝，蹲在火堆旁，仔细地烤了起来，一边烤一边道：

　　“就知道你们这些世家大少爷不晓得怎么弄，以前齐琅也是，刚到军营那会连洗衣服都叫苦连天。”

　　在这样的氛围下，骤然提起齐琅的名字，薛万三语声低沉下来，“哎，活生生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齐歌终于开口：“像齐琅那样的人，在军中，多么？”

　　薛万三没说话，倒是刚刚抢竹鼠的士兵开口了：

　　“齐校尉说笑了，这里穷山恶水的，一般世家子弟想锻炼，都会去帝都的御林军与金吾卫里，来岭南的，大多都是我们这样的人。”

　　他指了指篝火旁围坐的士兵，咧开嘴笑笑：“你看，这次随你出征的，都是些没啥背景的。”

　　看着那些士兵，齐歌沉默下来。

　　——齐家一众长老，要求他来岭南平叛，正是因为帝都的御林军与金吾卫皆为世家子弟，即便他是五姓世家，想要晋升也十分困难。

　　但岭南就不同了，只要拥有功勋，提拔便会非常之快。譬如齐琅，若是没有遇难，如今当上大将军的人，大概就是他，而非沈临渊了。

　　他曾感激齐琅的举荐，然而真正来到岭南，和薛万三这些普通士兵接触后，才发现，连岭南这样的地方，寒门子弟都无出头之日，这样的大翌，真的……公平吗？

　　公平吗？合理吗？

　　良久，齐歌开口：“你们来此驻守边关，可……有过后悔？”

　　薛万三手里烤着的竹鼠差不多熟了，递给齐歌的时候，他故作轻松地道：“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还能奢求什么呢，吃份军饷，挣个军功，万一哪天运气好，当上个执戟长，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执戟长，翌朝所有军衔中，最低级的一种。

　　普通世家子弟，哪怕是庶子，连看都懒得看。

　　一时之间，齐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觉得胸口有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好垂着眼睛，大口地咬着树枝上的竹鼠。

　　确实皮酥肉嫩，带着柴木的清香和烤炙的油润，极为适口。

　　却食之无味。

　　他吃的时候，旁边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因为打了胜仗的缘故，士气都很高涨。就在他们说笑的时候，忽然有人问道：

　　“齐校尉，你真的是出身自七绝宗派之一的凌霄阁吗？”

　　面对士兵的好奇，齐歌简单“嗯”了一声，随后又有更多的问题抛过来：“凌霄阁是什么样的？七绝宗派都有哪些不同？传说中的五姓世家真的都会送自己的子弟去里面求学吗？”

　　篝火噼啪地燃烧着，橙红的光芒映着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所有的问题都是如此简单而可笑，随便拉一个七绝宗派的入门弟子过来，听了只怕都会嗤之以鼻。

　　然而齐歌注视着这些明亮的，闪动着好奇的黑色瞳孔，忽然明白过来，这些问题的背后，是一个个寒门子弟，对高高在上的世家，无比卑微的……仰慕之心。

　　察觉到这点，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再度涌上来，齐歌平复一下心中的情绪，放下串着竹鼠的树枝，开始耐心地解答着一个个疑问。

　　“凌霄阁创立的时候，祖师爷的训诫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其余的几个宗派，各有所长，但从一开始，所有宗派的目的都是让翌朝有更好的未来。至于你们刚刚问的五姓世家是否会将子弟全部送去求学，这倒不一定。”

　　“为何？”有人不解。

　　“因为七绝宗派每年收的新弟子人数都是有限的，而即便是人数最少的世家，适龄的青年都有数百人，更不遑论五姓世家。因此就算是五姓世家出身，想要进入七绝宗派，也必须通过考核。”

　　“我还以为五姓七绝的子弟个个天赋异禀，看来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嘛，照样有通不过考核的。”一名士兵笑道。

　　“去你的，人家再怎么差劲，也比你强。你看齐校尉，多厉害。”他身旁的同伴笑着打他一下，然后钦佩地看向齐歌。

　　面对对方的夸赞，齐歌摇头：“你们若是进入凌霄阁求学，不一定会比我差。我只是比你们多几年的锻炼罢了。”

　　他向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这还是他到岭南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在他的带动下，众人聊得更加欢畅。

　　未几，欢闹的气氛里，突然出现一个变数。

　　薛万三重重放下酒碗，红着一双眼睛，对齐歌道：

　　“好个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我只是不甘心，三小子那么聪明的脑袋瓜，凭什么学堂宁可收世家的傻子，都不肯让他进门啊。”

　　“还有阿秀，阿秀从小就会分辨药草，可是、可是她连进神医谷当婢女的资格都没有，就因为她不姓叶，不是萤川叶家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老天要如此，难道我们这些人，生而就下贱吗？”

　　被他这么一说，气氛冷凝下来。

　　一片沉默里，齐歌拿起一只空碗，湛满酒，向薛万三敬酒之后，环顾一圈，徐徐开口：

　　“你，还有这里的所有人，你们，绝对没有生而下贱。”

　　“你们和世家子弟一样，都是翌朝的子民。”

　　“你们要相信，未来的某日，你们定会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朝野之中，建功立业，赢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他的声音坚定无比，如金石般冽然而掷地有声。

　　语毕，他仰起脖子，将碗中的酒尽数喝完。

　　看到黑衣青年的样子，其余的将士都被感染，不知是谁说了声“喝”，一群人纷纷举杯换盏，再度将气氛推向火热。

　　喝到最后，一群人勾肩搭背，喝酒猜拳，薛万三的脸和脖子都喝得红彤彤的，用树枝敲着陶碗边缘，唱起了乡间最俚俗的小调。

　　“你要喜欢一个姑娘，就骑着骏马去追她。

　　你要喜欢一个姑娘，就挑着聘礼去娶她。

　　嘿，我喜欢的姑娘，有着明亮的花朵一样的脸庞。

　　嘿，我喜欢的姑娘，你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我归乡……”

　　许是薛万三的样子过于滑稽，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一片笑声里，薛万三依然自顾自地唱了下去。

　　平心而论，薛万三的嗓子粗犷，歌词又是如此直白简单，比起齐歌往日所听的丝竹雅乐，实在是天壤之别。

　　但他听得很认真，唇角亦是忍不住微微上扬。

　　旁边不时传来士兵的喧嚷：“我要当怀化司阶！”

　　“我要当宁远将军！”

　　他们越喊越离谱，连“我要当兵马大元帅，官拜正一品”这种惊世之语，都大声喊出来了——当然吹嘘的结果是引起同伴一片哄笑。

　　因为同伴的嘲笑，年轻的士兵涨得满脸通红，不服气地嚷嚷：

　　“我就是要当兵马大元帅，以后去打北疆那些蛮子，让边关再无人敢侵犯我翌朝！”

　　夜空辽阔，群星稀疏，岭南的深山峻岭里，夜色如此深沉，却掩盖不住一群人的朝气蓬勃。多年以后，齐歌再回想起来，这一晚的情景，依然是他记忆里挥之不去的亮色。

　　只是回忆的时候，却带上了斑驳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