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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暗算无常死不知(3) ...

  •   夜晚的凉风静静吹着,白衣的祭司眉头微蹙,许久都未回话。

      ——还未到承剑山庄的时候,无涯便收到西州光明圣教的消息,夜凉国叛乱,教王霍因在平叛过程中,身受重伤,只怕也要前往幻花宫求医。据说霍因的亲传弟子奎琅已经在护送他来的路上。

      因为昔年交情的缘故,自己是不可能不救霍因。

      如果再答应颜舜华,那么他这次回南荒,一带就是两个病人,几乎不用想都知道挽音宫主会说什么了——毕竟从前,冰晶王座上的清丽女子就以手支颐,问他:

      “无涯,你觉得我们幻花宫,今后是不是可以改名为幻花医馆?九夷各处的人,但凡遇到什么疑难杂症,除了中庭萤川的神医谷以外,就是喜欢往这边送。”

      见无涯一直没有开口,似是察觉出他的态度,颜舜华轻声道:

      “若是祭司大人觉得为难,那……我再以岭南与沐澜江交界一带,增设通商渡口为条件如何?我知道南荒地广人稀,若遇天灾,各大苗寨与部落,无论是药材,还是粮食,都极容易短缺。”

      “有了渡口,便能及时通过中庭进行补充。更何况,以后南荒与中庭,也可以在商贸上多有来往,于两地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听到他的条件,无涯总算抬起眼睛,道:“确实是令人心动的条件,就是不知道颜庄主,能不能做到了。”

      颜舜华笑了笑,道:“无涯祭司可以不信我,但……不可以不信承剑山庄。”

      无涯转身:“你说的和颐郡主在哪?带我过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地掠过湖面,又皆是一身白衣,冷月的照耀下,仿佛鹤度寒潭。

      然而刚到岸上,忽有影子急速掠过,只见颜凌捂住前胸的剑伤,半跪在地。她应是受了很重的伤,当着他们的面,连咳出几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来,指缝间俱是淋漓的鲜血。

      看到她的样子,颜舜华皱眉,下一刻,仙风道骨的老人立在屋檐处,语声如金石般铿锵有力:

      “——就是你,派她去刺杀那名仆妇?”

      见到老人,无涯湛碧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情绪,一向淡漠如神祇般的面容,罕见得带上几分狠厉。

      “风、亦、鸣?”白衣的祭司缓缓吐出三个字。

      风亦鸣打量着无涯,在看到他额环上镶嵌的月光石时,眼神微地一变,“——幻花宫的人?”

      无涯没有回应,只是不带感情地吐出两个字:“叛徒,当诛。”

      一场战斗展开得如此猝不及防。

      湖光山色之间,但见平镜似的水面上人影来去,犹如御风。

      无涯祭司双手结印,身旁浮起数点水珠,晶莹剔透,却蕴藏着无数杀机。随着他低低的一声“叱”,水珠势如流星,袭向风亦鸣!

      说时迟那时快,风亦鸣手持长剑,斜斜扫向水面,“哗啦”一声,扬起薄薄的水幕,轻易化解掉无涯的杀招。不过抵御的间隙里,仍有几滴水珠沾染到他的手背上,转瞬消失。

      一击未中,无涯毫不迟疑地再次结印,同时嘴唇急速地蠕动起来,随着口诀的念出,一大蓬赤红如血的蝴蝶凭空出现,然后如潮水般散开,将风亦鸣团团包围住!

      ——冢火蝶?

      风亦鸣心下一惊,足尖在水面一点,迅速地借力跃起,离开那些蝴蝶的围绕。

      颜舜华在岸上看到这一幕,即便从前就听说过幻花宫的祭司术法高超,已非凡俗之人,但亲眼见到以后,仍旧忍不住为其惊叹。

      这是怎样可怖,而又超出常人认知的力量。

      正当颜舜华这样想着,风亦鸣已经连续挥剑,抵御冢火蝶的攻击。他知道,这些蝴蝶看上去华美艳丽,然而却是幻花宫的三圣物之一,除去祭司与宫主以外,寻常人触之即死。

      风亦鸣决定不再恋战,一捏剑诀,凝如江海清光的剑气冲天而起。然而纵横的剑光里,那些蝴蝶被剑气搅碎后,很快再次聚合!

      不过刹那的光阴对风亦鸣来说,已经足够。趁着蝴蝶击退的一瞬,他在水面连点几下,很快就越过碧落湖,消失在夜色之间。

      见风亦鸣逃离,颜舜华正欲追上前,却被无涯拦住。

      “不必再追,他中了我的咒印,活不了多久。”

      颜舜华不解地注视他——刚刚并未看见风老阁主中招,怎会?

      似是理解白衣公子的疑惑,无涯眼里有隐秘的冷光,“冢火蝶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前面的水珠才是关键。”

      他懒得继续和颜舜华做多解释,挥袖转身,“走吧,我没那么时间在这里继续耗,你若不愿救那个什么和颐郡主,那就算了。”

      鎏金宫灯的烛火幽幽燃烧着。

      凝视着寒玉床上的华服少女,祭司转向一旁的白衣公子,“你虽给她服用了护住心脉的药,但若是想她完全康复,怕也难办。”

      “天底下还有幻花宫的祭司大人也解决不了的事?”

      无涯淡淡看他:“我需要带她回幻花宫。”

      “这个好办,我会派人护送祭司大人前往南荒。”颜舜华颔首。

      无涯没再说什么,然而离开密室的时候,他在出口前驻足,不着痕迹地看了颜舜华一眼。

      “玉清观的灭门之事,怕是与承剑山庄有脱不开的关系吧?”

      “你如此救她,不怕和颐郡主将来苏醒,向你寻仇么?”

      忽明忽暗的光亮里,白衣公子眼神寂然,仿佛幽深得化不开的夜色,蓦地开口:

      “她怨着我,恨着我,日后想杀了我,都无所谓。我只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听了他的话,无涯不置一词,只是冷笑一声,飘然离去。

      与此同时,监狱狭长的小道之间,黑衣青年沉默地独自前行。

      终于,他在一处铁门前停下来,看守的衙役为他打开铁门,简单的致谢过后,他向衙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然后走进牢房中。

      床上的红衣少女面对着墙壁,自顾自地玩着稻草。看到他来,她也没有转身,只是继续将稻草打结,扯开,然后再打结……

      “阿盈。”也不知她能否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坐到床边,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苏盈依旧对着墙壁,他取出一块绿豆糕,掰成小块喂进她嘴中,然而她只是木然地吞咽着,半点反应都没有——丧失六识以后,无论味觉还是视觉,于苏盈而言,皆是一片混沌。

      看到她如今的样子,洛孤绝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为她擦去唇边的点心渣滓,然后默默握紧她的手。但对方仍是玩着稻草,完全感应不到外界的半点情况。

      许久,黑衣青年终于重新开口,低声道:

      “我从前应该没有和你提过,我是在云梦庭长大的,说得再难听一些,便是青楼。母亲是花魁,但所谓的卖艺不卖身,也只是针对普通客人罢了。”

      “白天的时候,她描绘着精致的远山眉,熏着好闻的熏香,房间里挂着精致的珠帘。可每到夜晚,她都会用满含愁绪的眼睛注视着我,让丫鬟带我离开。有次一位客人不让我离开,最后是母亲跪下来求他,他才勉强同意。”

      “那些人都说母亲茶色眼眸,宛若琉璃,十指纤纤,仿佛春笋。可那夜过后,她的眼睛,青紫了十几日,而指甲,也全被人以钳子拔除——母亲替我承受了一切。”

      “那时云梦庭的旁边,也有差不多糟糕出身的孩子,我曾经和他们偷偷扒在私塾外,看里面的学童读书,同样大的年纪,私塾里的世家之子衣衫整洁,高贵如云端的仙人。而我们,蓬头垢面,目不识丁,仿佛蝼蚁——或许本就是蝼蚁,不该存于世上的蝼蚁。”

      “后来那些孩子,活过十几岁的,很少。即便有,也是面黄肌瘦,在泥地里乞食,做着最卑贱的职业,讨一点糊口的本钱。”

      “我曾怨恨过这一切,怨恨为何自己没有父亲,为何自己的母亲是个……妓.女。甚至直接冲母亲发火,砸坏房里所有的东西,愤怒地质问她,但她从来只是默默收拾一地碎片,半句怨言都没有。”

      “现在想想,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责怪,她……应该很难过吧?”

      “再后来,齐恒来了,他将我和母亲接出云梦庭,安置在弦月楼。接我们出去的那天,齐家连驱使马车的小厮,都是锦衣华服,比我要高贵体面得多。”

      “看到齐家这些人的时候,我也憧憬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有同样的高贵体面,世家风范。可一年到头,齐恒都未来过几次,毕竟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说出去只会丢世家的脸面。”

      “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本没有机会进入凌霄阁求学。可八岁那年的生日,齐恒找到母亲,将她带到了齐家。听陈伯说,齐家那些长老看到母亲以后,语气是那样温柔而慈悲——‘儿子的前程与自己的命,你自己选’。”

      “多么高高在上的世家呵,连杀人这样的事,都修饰得仿佛是一个女人自己的选择。我所有的憧憬在那一刹那,彻底破碎,原来所谓的世家风范,就是如此杀人不见血的残忍。”

      “母亲死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齐王氏给她的毒是牵机药,毒发以后,人会感到窒息,在极端的痛苦下,整个身子都会蜷缩成弓形。母亲生前极美,可她死时,面目狰狞,形容可怖。”

      “我终于被载入族谱,成了我羡慕过的,高贵的世家之子。”

      “可我,从此,也没有母亲了。”

      “我恨齐家,我恨这种高贵,我甚至恨母亲,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明明被儿子误会、被儿子伤害,最后还是要选择保护他,为他牺牲。”

      “可这样的儿子,面对她的死,都无能为力的儿子,根本不值得。”

      “归根到底,我最应该恨的人,是这个软弱的,无能的自己。”

      “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始终无法与如此不堪的自己和解。”

      寂静的牢房里,他静静地诉说着,将心底最深处的伤痕揭露。

      “我曾竭力遗忘这些过去,也曾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才不会让母亲的悲剧重演。我以为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我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他闭上眼睛,“可……直到你遭人诬陷,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依然无能为力,还是昔日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的,懦弱的孩子。”

      说到最后,他轻轻拥住她,而她依然揉着一团团稻草。

      “母亲死后,我下定决心,此生绝不与虚伪得令人作呕的世家为伍,齐家与我,永无半点瓜葛。但……我要你好好留在我身边。”

      他将她拥得更紧,嗓音不住地颤抖:“阿盈,若我有一天在泥沼里越陷越深,请记得……拉我一把。”

      “若你拉不上来,那便自己离去罢。”

      “我怕,届时将你也拖下去。”

      说完,他放开她,起身走出牢房。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被她编得乱七八糟的稻草团,隐约像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小人。外界的一切她都无法察觉,然而脸上微有泪痕,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她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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