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53、人生自是有情痴（1）

　　洛孤绝来到齐家在汧灵郡的别院时，天色将明。

　　他从白马上翻身下来，凝视着面前的两扇朱红大门，握了握拳头，终于还是让下人前去通报：

　　“凌霄阁弟子洛孤绝，求见齐大人。”

　　正堂里，齐远正和其余几位长老喝茶议事，齐琅陪侍在一旁。

　　听见下人的传话，齐远仿佛早有预料般，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洛孤绝一步一步走入府邸，每走一步，从前的场景便在眼前闪现，从云梦庭衣衫褴褛的童年，齐恒派马车来接他和母亲出去的一刻，再到母亲服下牵机药倒地的身影，自己在天虞山被人指着鼻子骂“私生子、杂种”的时候……

　　终于，他来到齐远等人面前。

　　“想通了？”白发苍苍的老者磕了磕雨过天色青色的茶盖，发出声爽脆的声响。

　　向来骄傲得如同高山孤松般的黑衣青年，生平第一次，在齐家众人面前低下头：

　　“晚辈此次前来，只为向齐大人与一众长辈，借引魂灯一用。”

　　齐远和其他几位长老对了对眼神，没有说话。只是兀自地喝着茶，完全视黑衣青年为无物。

　　即便再怎样失去颜面，洛孤绝还是选择重复一遍之前的话：

　　“请齐大人，借引魂灯一用。”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却是与洛孤绝的请求毫无关系。

　　“听说沈家打算与廖家继联姻。”

　　“以一个嫡女的死换来王家的势力，倒也不亏。”

　　“我看新任的颜庄主虽然身体不大好，人却是个有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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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老们闲谈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令人难堪的气氛里，洛孤绝的手紧了又紧。他不是不知屈辱为何物，也不是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然而苏盈的安危系于一线，他咬紧牙关，终于屈膝，缓缓下跪。

　　他低垂着眼，再次恳求道：“请齐大人，借引魂灯一用。”

　　看到双膝跪地的黑衣青年，众人总算停止了交谈。

　　“你当知道，引魂灯乃太.祖皇帝赐予我齐家的圣物。” 齐远浅酌一口茶水后，目光落到洛孤绝身上，语声骤然严厉起来，“——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借与一介外人？”

　　洛孤绝的手指死死攥着，道：“若不是外人呢？”

　　“哦？”齐远挑了挑眉。

　　洛孤绝无比艰难地开口：“只要齐大人肯借引魂灯，我会改名齐歌，回到齐家，承担应有的责任。”

　　“啧，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到你这里，却变得像是我们强人所难一样。”齐远旁边一名长老略带嘲讽地道。之前承剑山庄的晚宴上，他多次劝说洛孤绝，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听到长老的话，洛孤绝将头压得更低，紧攥的手却微微颤抖。

　　齐远打了个手势，示意旁边人都住口。随后拄着拐杖起身，扶起洛孤绝。

　　“年轻人么，总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吃了几次亏，知错就改就好。”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命令旁边站着的齐瑄道：

　　“传我的话下去，派人快马加鞭，回到延夏，将引魂灯从祠堂请出来。”

　　“是。”齐琅得了吩咐，很快就出门，去安排相关事宜。

　　借用引魂灯比自己预想得要顺利，洛孤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齐远话锋一转：

　　“记得你答应我们的，齐家的嫡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洛孤绝低低地“嗯”了一声，半晌，又道：

　　“我只要求一个，改名齐歌之前，我要先迎娶阿盈为妻。”

　　齐远眸光一变，和其他几名长老对了对眼神以后，道：

　　“洛孤绝娶她，倒是无可厚非。不过齐家未来的主母……”

　　他没有再说下去，洛孤绝抬起眼睛，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众人:

　　“若非阿盈，我宁可一世无妻。”

　　见他态度如此决绝，齐远衰老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他，许久，道：“也罢，毕竟七绝大会上你也当着众世家宗派求了亲，现在悔婚，传出去也不大好听。”

　　“不过……成亲之前，你必须确认，她和玉清观灭门之事，绝无半点关系。”齐远声音冷然，“苏盈虽已不是光明圣教中人，但这次的事情，已经对你的声誉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你二人成婚后，她必须不再抛头露面，时刻恪守本分，在后院好好相夫教子——换而言之，齐苏氏，必须活得像个影子。”

　　听到这样严苛的条件，洛孤绝闭了下眼睛，他知道，对于中庭其他世家女子而言，这些不算什么，但对那个活泼明媚的红衣少女而言……无异于折断她的羽翼。

　　并且还是折断羽翼以后，将她永世禁锢在冰冷的牢笼里。

　　但如果不这样，他和她，今生便是再无相守的可能。

　　重新睁开眼时，洛孤绝总算做好了抉择，道：“好。”

　　老人的神色稍稍缓和一些，他拍拍洛孤绝的手背，道：

　　“话都说完了，那我也就不再要求什么，今后记得常回齐家走动。凌霄阁未来阁主的位置，你也须多留心才是。”

　　洛孤绝答应一声，齐远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外出求学多年，齐家的长辈怕是都没怎么好好见过，留下来陪我们几个老家伙吃顿饭吧。”

　　洛孤绝正想婉言推辞，刚刚出去的齐琅，忽然又回到大堂，同时递给齐远一封信，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齐远微微皱眉，看了看洛孤绝，又看了看信，然后道：

　　“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商议，改日歌儿你再回延夏探望我们吧。

　　洛孤绝起先没反应过来，直到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明白，齐远叫的是他的新身份——齐歌，齐家唯一的嫡系，将来的家主。

　　他点点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身后，仿佛有什么锐利的弦，一分分往内心深处勒去，几近令他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从此世间没有洛孤绝了。

　　有的是齐歌，世家之子，光耀门楣。

　　黑衣青年离开后，齐远从信封中抽出信纸，细细阅读起来。等看完所有的内容，他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着，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

　　“怎会如此……原来如此！”

　　听到他不可置信的话，其余几位长老无不是纳闷非常。等从齐远手中接过信纸，传阅一圈以后，所有人齐刷刷沉默下来。

　　许久，齐远终于开口，问齐琅：

　　“这封信真的是岳宗主派人送来的？”

　　“千真万确。”齐瑄回答。

　　凝视着信纸的落款，齐远长舒一口气，神色似喜似悲，复杂无比。长老之中有人开口：

　　“若是信中所言，皆为实情。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少了一位家主，可多的，却是一位齐家的皇孙呐。”另一名长老道。

　　齐远手中的拐杖重重跺了一下地面，示意众人安静。

　　雪鬓霜鬟的老人遥望着天空，语气中有感叹的意味：

　　“文瑶皇后和庆德太子，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大翌，终于……又要出一个有齐家血脉的皇帝。”

　　所有人微微一惊，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齐远道：

　　“传话给岳宗主，齐家阖族上下，定当倾其所有，助皇孙恢复身份。”

　　“可如今的陛下，是承剑山庄一手扶持的……”有人讷讷道。

　　齐远冷笑一声：“颜如卿已经死了，除他以外，汧灵颜家还有什么能用的人么？如今的朝堂，也该到了换一换面貌的时候。”

　　又有一名长老开口:“如今陛下无子，宗室凋零，陛下百年之后皇孙继任，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想说皇孙和那西州蛮女的婚事，对吗？”齐远早有预料。

　　“皇孙执意娶她为妻，若是我们贸然出手，只怕日后皇孙发觉，引他记恨。可如果我们不出手，难道将来的翌朝，当真要出一位异族的皇后？”

　　齐远没有回应，而是问齐琅：“齐家如今适龄的姑娘有几个？”

　　齐琅思索片刻后，回答：“嫡系断绝，但是旁支，连同您的孙女，大概有五六人左右。”

　　齐远点点头：“等歌儿正式回到齐家，安排这些女孩子和他见见吧。”

　　齐琅应了一声“是”，凝视着众人，齐远淡然开口：

　　“我是答应了歌儿迎娶那西州蛮女，但我可没保证，成婚以后，陪他一生一世的人，定然是她。”

　　“世上疾病那么多，总有一些，是令人慢慢油尽灯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