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一间茶铺的故事》千里月随人

5、五

　　之后阿镇上山取药，没再见到张良先生。颜先生不止拣治风寒的药草，还调了治跌打和外伤的膏药，说备着等需要时用。庖丁一面接一面叹气说颜先生真是太心细了，我上回没留意在他面前甩了甩膀子，他就问我是不是扭伤了手腕；而后把大半的膏药推回阿镇手里，说反正每回都剩下很多，送回去颜先生也不收，你就留着自个儿和老板娘平时用吧，我还欠着你们一个人情呢。阿镇百般推辞不下，只得拿走。回到茶铺见老板娘坐在长桌边，正仔细对着手背挑花刺儿。想了想便把药膏给了她。
　　初春时节小雨连着大雨，阿镇上街买东西时差点在青石板路上滑一跤。连日阴雨过后终于出了一次早门，在街上晃荡时可巧碰上了阿呆。阿呆病好也有些日子了，虽然看着消瘦，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待人也不如刚来桑海时稚嫩了，只是个头蹿得老快，衣裤又开始不合身了。
　　“你这大清早的出来，站在路边做啥呢？”阿镇打量着他问。
　　“我刚送完早膳下来呢，他们要早课，就一起……”阿呆朝路口张望了一下，突然激动地挥起手：“颜先生！颜先生！”
　　阿镇回头，颜路站在街那头的药铺前。他跟着阿呆跑过去，颜路竟还记得他，问他近来如何。阿镇说起之前丁掌柜那剩下来好多伤药，前阵子老板娘被花刺扎了手正好用上，余下的都堆在茶铺里用不着，我一会拿出来给先生带回去吧。颜路笑了，说无妨，用不上最好，还是先在铺子里放着吧。
　　一旁跟着两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阿呆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子明，是山上小圣贤庄里的小弟子，当天碰上黑狗，自己就是扯着他一块掉进水里的。子明一副儒生打扮，脸上却有股乡野孩子特有的机灵劲儿，从他们出现起就一直上蹿下跳，抓着阿呆问老板娘是谁。另一个瘦弱些的则有些拘谨，看着他们不说话。颜路介绍说这是子思，是子明同年的弟子。子思身上的衣袍有些破旧，他很局促地跟二人打了招呼。颜路朝他解释说阿镇是阿呆哥哥的兄长，而后沉吟道：“老板娘啊……”
　　“……老板娘？”阿呆有点犹豫地喊了一声。
　　阿镇一抬头，可不正是老板娘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干货摊前，左手抚着下巴打量着上头的枣子。
　　她闻声四下张望，不一会便看见是他们。她穿过大街的人流走来，看阿镇惊诧便对他说你怕啥，对门狗叔帮我顾店呢，我来瞧瞧有什么新鲜货，买回去换换点心的样式。子明一听见点心两个字就走不动路了，缠着她想去看，老板娘大笑说刚蒸出来呢，现在摊着散水汽，逛完了回去刚好。阿镇拎着东西先回铺子，颜路问她：“东西可买到了？”
　　“正瞧着呢。”
　　“好，不着急。”
　　“先生真不着急？”老板娘侧头看他，不信。
　　“真的不急。”颜路笑着，“半个时辰后，子明和子思才要回山上。”
　　“那先生您呢？”
　　“我同他们一道。”
　　老板娘咧嘴一笑说那就好，一行四个人便沿着街走了下去。子明和子思看来都是第一回赶早市，看得眼都花了。老板娘一边介绍起哪家店卖哪些东西，一边兴高采烈地和摊主们打招呼。
　　“哟！老板娘好久没赶早市了嗬。”
　　“老板娘上回的鱼干脆片多人买不？”
　　“老板娘俺给你留了包芝麻啥时候来拿呀？”
　　“老板娘……”
　　阿呆见她一路走来已经打了十来二十个招呼，一会问人家腰痛好点没，一会问人家乡下房子还漏水没，一会问人家儿媳妇家的堂妹找着人说媒了没。阿呆不认人脸，这会儿脑子已经开始发蒙了，老板娘还精力旺盛地谈了个价，把一家铺子里的冬枣给搬空了一半。
　　子思像是没见过这种吃食，好奇地盯着看。
　　“这是冬枣，摘下来晒干了更甜，干吃烧饭泡茶做点心都行。”老板娘嘴不带停，手却掏了一颗给他，顺手塞了一颗给一旁眼巴巴了好久的子明，随即想起什么转向颜路，“对了，下回先生来，我晒干了这冬枣拿上回先生的丁香叶一块泡给您试试。”
　　“咦，老板娘你喝过二师公种的丁香叶？”子明跳出来。
　　“没喝过呢我还，那位张良先生前几天拿来的，但我就是觉得那是颜先生的茶，所以收起来等下次先生来喝呀。”
　　颜路闻此抬眼：“子房……提起了？”
　　“没呢，都是我瞎蒙的，蒙对了没？”
　　颜路笑了。
　　“哇！老板娘老板娘，你怎么猜到的啊？”
　　“张良先生说那是自家种的，那除了颜先生，也没第二个人了。”老板娘笑眯眯地走着，“等闲心大的人，可是侍弄不了花花草草的嗬。”
　　“心大的人……”子明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就是说二师公心小？”
　　老板娘嗯了一声，不知是承认还是问句。
　　“啊！我明白了！”子明恍然大悟：“你说二师公小心眼！”
　　阿呆吓得食盒都脱了手，差点砸中子思。
　　老板娘仰头大笑，子明满脸不解。老板娘一边捡回掉地的食盒，一边笑道你这是差点把阿呆给吓死啊，阿呆的脸一下就红了，连连和子思说对不起。子思手足无措地推脱着，老板娘一面笑得打跌一面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别这么紧张啊，一边拉开两个相互道歉停不下来的人。颜路眼里还是噙着笑意，子明又迷糊了。回到茶铺他乖乖接过两件新切出来的小米糕，他拿去找子思换了老板娘给他的冬枣。子思揣着四块小米糕，跟着一口一个冬枣的子明走出了茶铺。阿呆左拐过桥去了，颜路正要转身，老板娘叫住他。
　　“我平时在店里习惯了，话说得糙，先生可别往心里去哈。”
　　“好。”颜路应。老板娘挥手，转身折回铺子，后面传来一句话：“老板娘的意思我明白。”
　　她回头。隔着一道门，颜路看着她。
　　“再大的心，在虚弥之中，也不过一颗芥子罢。”

　　子明第二日又眼巴巴跑到茶铺上讨冬枣来了，阿镇前一天在茶铺里招呼过他，也着实喜欢这孩子，垫钱给他买了一袋。子明吃了两天之后，第三天不见人了。阿镇惦记着，闲来说起。老板娘那时正翘着二郎腿记账：“今天没来吃枣？这孩子连续生嗑了三天冬枣，铁打的胃也该疼了吧？”
　　阿镇恍惚了一下，收起了叫阿呆捎一份枣给颜先生的打算。
　　子明怕是真的枣干吃太多上火了，丁掌柜那儿也几天没看见他了。倒是张良先生来过铺子几趟，阿镇每回都在忙别桌，只瞧见他来去匆匆，等有机会再看过去，桌边已经只剩老板娘一个人在收拾茶壶了。阿镇心里有些奇怪，可问起老板娘，她也是一脸无辜：“我哪知道，可能是惦记着搁在我这儿的丁香叶？”
　　“那真的是颜先生的茶？”他也听说了。
　　“是呀。”老板娘三两下叠好杯碟，捧起了朝他一挤眼睛，“所以我才不给他喝呢。”
　　最近从门外走过的士兵好像越来越多。老板娘不慌不忙，阿镇却放不下心。一日他碰上阿呆，正嘱托他小心点别犯愣冲撞了他们，阿呆眼神一片茫然：“可我一回也没看见呀。”
　　“你怎么平时都不往门外留意留意呢？”阿镇忍不住又替他着急了，“我老感觉像要出事。”
　　“可我一直站在门边等着客人，”阿呆一脸呆滞，“真一回没看到呀。”
　　阿镇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反常事太多给吓怕了，怎么周围就他一个人紧张。
　　结果真就出事了。

　　刚听说铺子外抓人了时阿镇真恨不得拍死自己乌鸦嘴，拔腿从河边市集往回跑，赶到时人群已经围了一圈。
　　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阿镇拽住人询问，才知道早完事了。起因是一个乞丐，当时他正从门口走过，突然间斜刺里冲出来几十个全身盔甲的士兵，扑过去便抓。那人腾挪移动愣是没被捉到，听见动静的老板娘出来看，冷不防被人推了个驴打滚。这下好，眼看就要抓到人了，老板娘腾空的腿一绊，抓人的几个士兵通统摔得嘴啃泥。那乞丐趁机夺路而逃，等士兵们爬起来，早就拐进小巷没了影。
　　正说着，包围圈正中间的老板娘站起来。阿镇看清了她的手里，捧着的是一碟花生。她单手给铺子里的人找着零，一面把碟子往一步开外的士兵眼底下递了递：“官老爷，来颗花生米？”
　　那人脸彻底一黑，拂袖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稀稀拉拉散了。很快地茶铺前面就空了，阿镇走过去，老板娘侧着身，往口袋里塞零钱。
　　“买完大葱了？”老板娘发觉他回来，抬起头，“先进去帮我招呼一下，里头还有五桌客人呢，大葱放门外我一会拿回去。”
　　阿镇哎了一声，走出去又折回来问她有没事。老板娘抬头对他一咧嘴，说没事儿呢，我这不贴地一滚就起来了吗，接着蹲到另一处捡花生去了。阿镇听她吩咐进去照顾客人了，回想着刚才还是有点后怕，这光天化日一下子冲出来几十个官兵的，怎么老让他觉得自己像被监视一样。
　　门边几位客人要结账，这时老板娘捡好花生了，正站在门外拍着身上的灰。阿镇走过去收拾，迎着日光老板娘抖了抖衣摆上的泥垢，回头张望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