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一间茶铺的故事》千里月随人

4、四

　　“第一回招待先生，怎样，这茶还合口味？”
　　“很香，确实是好茶。”
　　“有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板娘笑了，咧嘴露出了牙，“自家种的，前一阵刚采，我还担心没种好呢。”
　　“它长得很好，花瓣均匀，香气也足。”
　　“看来那些个虫子没糟蹋成它。”老板娘很满意，“现下这年还没过，铺子里的大都是去年的叶子茶，等过一阵春天树上开花儿，可就有的是先生慢慢喝啰。”
　　“到时候老板娘不嫌我日日来讨茶喝就好，”颜路付以一笑，“桑海种茶叶的少，这里的茶从城外来？”
　　“有些自个儿种，有些打南边吴中一块来的。”老板娘拢了拢头发，“那头的茶叶多，就是不怎么经放，走水路好个把天的，有时送到这来都黄了。”
　　“现下冬季，该是还好。”颜路又饮了一口，“春茶大概难办些。”
　　“可不是吗，”老板娘赞同，“到了四月天雨多，又湿又闷最折腾。那时候就只能喝喝城郊山上种的茶啰，吴中茶要喝，那得等入秋了。”
　　“城郊的茶叶也不错，夏天正值收成的时候。”
　　“是呀，其实我老爱喝了。”老板娘抱着胸，又是一呲牙，“别看它在这儿卖得贱，到了别的地儿可还喝不到呢。”
　　身后有人喊老板娘这桌结账！老板娘哎了一声回过头，阿镇已经先一步去收拾那张桌子了。颜路喝完了最后一口茶，站起身：“好了，今日就不多打扰了，多谢老板娘这壶菊花。”
　　“哪里的话，”老板娘也起身，“颜先生要喝着新鲜，我下回托人给您捎一盒上山。”
　　“折煞我了，”颜路笑了，听着结账那桌的客人问阿镇这儿的菊花多少钱一两，“还是多谢了，下回我带些庄里的茶叶来。”
　　老板娘送走了颜路，双手抱胸站在茶铺门口。身后的阿镇不停地朝客人解释那壶菊花只能在铺子里头喝老板娘说不能买了拿走的，春风拂面，对面屋檐上的冰柱子滴流着水，不远处似能看见牵着线的纸鸢。老板娘跟对门卖鱼丸的打了个招呼，听着铺子里阿镇的声音越发没底气，进门解救他去了。

　　第二日茶铺便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阿镇那时正弯腰擦着桌子，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骚动，便听得一把清朗的嗓音出声道：“初次拜访，不知老板娘可在？”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青衫男子站在门口长身玉立，街上的人粗粗围了里三圈外三圈。没见过这阵仗的阿镇着实给吓懵了，正想着这人是谁，后头已经有人答话了：“在在在，老板娘我每天都在，先生早啊。”
　　那男子抬手一揖，阿镇从斜后面两个叽叽喳喳的姑娘那桌分辨出小圣贤庄四个字，而后便听他说：“在下儒家张良，老板娘近来可好？”
　　“好好好，可好了。”老板娘从长桌边上绕过来，阿镇看着她经过时正用毛巾擦着手，身上飘着一股煤炭加韭菜的味，“前一阵砸坏了好几套桌椅，刚换新的，张良先生不坐坐看？”
　　“那就却之不恭了。”张良一哂，施然坐在阿镇刚才正擦着的那桌，而后侧头朝他撩起一双凤目，“这位是阿镇小兄弟罢？”
　　阿镇一时卡壳，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就这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倒是斜对面那桌的反应比他还大，俩小姑娘都快跳起来了。张良见他不答，自顾补上：“前几日有间客栈的丁掌柜抽不开身，还得多谢小兄弟协力帮忙了。”
　　“我……那个……”阿镇语无伦次，见了老板娘把茶壶拿过来如见救星，“我还得多谢颜先生呢！先生治好了我弟弟的病，还……还帮我避开了庄里的黑狗！”
　　张良朗声大笑，老板娘已经走到了桌边。阿镇脸憋得通红，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还有老板娘！她，她准许我去丁掌柜那儿帮忙，还，还……”然后还不出来了。
　　“别还了，再还也不会给你涨工钱的。”老板娘倒茶，阿镇听得周围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张良接上：“师兄是位医者，听说阿呆小兄弟已痊愈，心里自然是欣慰的。”接过老板娘的茶，道谢后啜了一口，“果然是好茶，色味纯而香盛，回甘悠远，有钱塘胎菊之风韵，难怪师兄称赞有加。”
　　阿镇这才意识到这位张先生原来是颜先生的师弟。那头老板娘一听便乐了：“那就好，我还担心不合先生口味呢。这个点儿差不多午膳，先生要是没吃过，我这铺子里也做些甜咸茶点，请先生随便尝尝。”
　　张先生眼里似是若有所悟，阿镇深深觉得他是刚才闻到了老板娘身上的韭菜味：“看来良是逃不了诓骗老板娘一顿饭的罪名了。良此番来，也是听师兄说起之前阿镇阿呆两位小兄弟在庄内碰上过麻烦，劳得老板娘一人经营了铺子数日，可真得为二位陪个不是了。”
　　“哪里哪里，托了颜先生的福，我这铺子今儿个才这么热闹呢。”老板娘眉开眼笑，不出一阵阿镇便取了点心来，正好看见张良拿出一个木盒：“今日老板娘请了良吃茶，良带着小圣贤庄里栽种的茶叶，老板娘若是不嫌弃，平日里也可尝尝。”
　　“啊呀，正愁着没新茶喝，可真是多谢先生了。”老板娘乐得伸手便拿，阿镇恍惚看见张先生有些错愕，而后听老板娘一件一件点过去：“萝卜酥，芝麻片，韭菜盒，红豆饼，没啥讲究，图个刚出炉新鲜热烘。”
　　“老板娘过谦了，”张良一笑，取过一件尝过，点头，“好茶若单喝，久了舌头也分辨不出细味，伴以茶点便相得益彰。若不是小圣贤庄在山上，良都想常来坐坐，桑海城里的街坊们有福了。”
　　“那先生可得多多来，小店除了卖卖茶叶点心，也顺带着卖卖酒卖卖小菜，客官们啥时候喝上瘾了在这凑活一餐也成。不论什么时候到，我这都有东西招待，先生可放心吧。”
　　“当真是一个好地方。”张良称是，喝了口茶，仰头打量起茶铺内的装潢，“良并非常年在桑海，这间铺子可开了有些时日了？”
　　“开了好久呢，”老板娘笑，阿镇发觉她一笑便总能露出一排白牙，“这屋子老早以前起的，后来不住人了才改成铺子卖的，数数也是间百年老宅啦！”
　　“难怪，”张良含笑点头，看向门口缺了一个角的牌匾，上书周南茶铺四个大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三百国风为首，国风首推周南；不愧是百年老铺，名字取得也风雅。”
　　“哎哟哪里的话，”老板娘摆着手笑得合不拢嘴，“我这名字就是跟着对门儿随便乱起的，那也得是他先比我风雅啰。”
　　对门……阿镇看向门外，对门卖鱼丸的汉子头顶上明晃晃写着“二狗鱼丸”。
　　阿镇以人头担保他看见张良先生脸上崩了。
　　“狗叔！”老板娘兴奋地朝对面挥手。
　　“哎！”汉子从鱼丸的海洋中抬头，“老板娘啥事？”
　　“没啥！张良先生夸你这名字起得棒！”
　　“谁？”
　　“张良先生！小圣贤庄张良先生！他夸你名儿起得真棒！”
　　“噢！他也卖鱼丸？”
　　后面的对话阿镇就没听见了，来了新客，他被喊走了。今日叫卤豆干下酒的人尤其多，阿镇爬上夹层去坛罐里取新的，顺便赶走了几只藏在米堆里的蟑螂。忙里忙外，等他再回到铺面上，张良先生已经走了，近门那桌的两个姑娘喊了声结账。
　　阿镇过去收了钱，那俩姑娘出门走了，他折回来擦桌子。桌面上的韭菜盒只吃了一件半，阿镇叹了口气，拿去丢了给后门老李家的癞皮狗，回来时铺里只剩一桌，老板娘接着他收拾着桌面，正挑着茶壶里泡剩的菊花瓣。
　　对面那桌的客人伸出了头：“老板娘我想喝钱塘胎菊。”
　　老板娘眼皮也不撩：“你咋不说你长得比较像朵胎菊。”
　　“老板娘我真想喝钱塘胎菊。”
　　老板娘抬起头，她刚把茶壶清干净：“真想喝啊？”
　　“真的有？”那人来劲了，“去岁的没喝到，馋死我了。老了嘴刁，次点的都喝不惯。”
　　“不容易啊，你居然憋得了一年不喝，说说看在咸阳都被哪些个娇贵茶叶伺候着，都抛弃旧爱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咸阳茶贵，好点的想买也买不着，全供着殿里呢。丞相家就算有，我也喝不上。”
　　“今岁的茶我估摸着还没蒸，更别说运到齐鲁来是什么时候了。我看你真想得魔怔，还不如喊条船把你拉到会稽一边游湖一边喝去。不过话说回来啊，就你这点功夫，半道上被土匪劫光盘缠也说不定，你那张嘴再利索也没地儿说去。要不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喝点别的菊花凑活凑活算了？”
　　“别的菊花？”那人毛了，“你这除了你手里那种还有别的菊花？十年前它在临淄卖十八银一两，现在外面没人种，你还翻了个倍，要不要人活了？”
　　“后院地方小，你当我种花很容易？桥那边的锦缎铺右边三条街有间茶舍，那儿的茶比我全。不过开店的是个上党来的老头，以前好像还是哪个贵族三房小妾的表兄，他要是知道了你当年劝战的光辉事迹，保准把你推进河里，你过去可得低调点。”
　　“唉，干我们这行谋生不易啊，走哪都招打。”那人颓然地坐进椅子里， “其实什么钱塘胎菊，我也就是嘴上念念，真喝多了这种香破天灵盖的茶，喝什么都嫌淡。你说这小白菊，它怎么就这么不好养活呢，开一朵都嫌多。”看着老板娘手里的花瓣碎，“还有味不，给我过过嘴瘾。”
　　“冲了一泡，不过我才把它捞出来，你不嫌弃我的手拧了一早上的韭黄？”
　　“拿来拿来，”那人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又叹了口气，“不识货的你就别卖了，省着点多好。那盒子丁香叶你打算什么时候喝？”
　　“哪盒丁香叶？”
　　“刚才那青衣服的拿给你那盒啊，闻着像南粤的茶种，我也就在黄歇那见过，居然在桑海能种活，我看那青衣服拿出来的时候眼神儿里都在滴血。”说着凑上前，“卖吗？”
　　“卖什么卖，你让皇帝让位给我都不卖。”老板娘把杯子墩在他面前，“老实喝！”
　　那人乖乖地咂巴起第二泡菊花茶的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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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黄歇（前314年－前238年）：楚属黄国（今河南潢川）人，楚国大臣，曾任楚相。黄歇游学博闻，善辩。楚考烈王元年（公元前262年），以黄歇为相，赐其淮河以北十二县，封为春申君。与魏国信陵君魏无忌、赵国平原君赵胜、齐国孟尝君田文并称为“战国四公子”。（摘自百度百科）
*丁香的干燥叶片可作茶饮，也可作中药材。原植物最早在《唐本草》和《海药本草》已有描述，较准确的描述则出现在宋《汉林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