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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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街上忽然便清净下来了。阿镇每回朝门外看，都看不见士兵的影子。几天之后子明终于又来铺子里了，见了阿镇便哭丧着脸说自己被二师公摁着喝了五天的丁香叶，苦得吃什么都没味儿了。老板娘正在一旁切酸萝卜片，听了幸灾乐祸笑：“教你连吃了三天枣，以后还敢吃不敢？”
子明吱了一声敢，而后看着走过去给客人上菜的她问：“老板娘，丁香叶都是这么苦的吗？”
“不苦呀，我喝着不苦。”老板娘拿着茶壶回来了，“等你一直喝到我这个岁数，就不觉得它苦啦。”
子明抓着头说我不要我才不要我再也不喝丁香叶了，老板娘给他倒了一杯大壶的香片，拿来几件冬瓜糖。子明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他和师公们一块下山，他先跑过来的，阿镇正想叫他吃慢点，门外便来了人。
门边上认出张良的食客自是一阵注目，阿镇赶忙打点好桌子请他坐。颜路跟着进门，阿镇刚要迎上去，颜路朝他笑了笑：“不麻烦了，快去忙吧。”
阿镇哎了一声，转身时子明从他旁边捧着糖冬瓜的碟子跑向他们桌。老板娘风风火火走过来，说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两位先生居然一块来了，想喝什么茶？张良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凝滞，一旁颜路开了口，说大壶茶便好，老板娘不用费心了。老板娘应答着回身去倒，路过时吩咐阿镇回后厨再取些点心来。正是过午人多的时候，阿镇取了两三碟，上完其他客人喊的小菜，折回去已经过了一阵。子明和张良先生似乎是走了，桌边只剩颜先生一个人。
“他们有些事。”颜路看见了他，转身说道。阿镇愣了愣，但还是按下了愕然把碟子摆到桌面上。颜路道了声多谢，旋即想到什么摇了摇头，说不必这么多，我只是一个人，为我留一碟红豆饼便好。阿镇咽下了说红豆饼是我们这最省功夫最便宜的点心的解释，应了是而后收起了他特地拿来的冬枣糕。
有客人招呼，阿镇跑去忙了。那头老板娘泡好了茶，跑回来为颜路添水。颜路说我来就好，老板娘快去忙吧。老板娘已经手脚麻利倒好了茶，放下壶说哎，那我忙去了，有事先生叫我，转身去给隔壁桌倒酒了。阿镇余光瞥见颜路取出一册书简，另一手取过茶碗，稍饮一口，而后似是顿了顿。
阿镇刚想过去，见他已经放下碗接着读起书来，恰好后面有人喊加菜，他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过了一会老板娘路过，悄悄给他添了茶，颜路才抬起头对她说多谢，我喝大壶茶就好了，这个丁香叶，老板娘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老板娘笑笑说，上回答应了先生呢，要加了冬枣请您尝尝。
颜路说我知道，老板娘费心了。我怕喝了太多，留给老板娘的便少了。
老板娘爽快点头答应，说行，都听先生的，我给您拿一壶香片茶，而后快步走开了。阿镇一直忙活到送走了七八桌客人，剩下的人不多了，颜路一直在看着书，老板娘站在高脚凳上拿着柜子顶的茶叶，阿镇决定不去打扰他。
外头日光的颜色有点泛黄，老板娘在高脚凳上转过身，见只剩一桌人，便让阿镇先下去休息了，一会去河边洗碗筷。阿镇应下，最后看了眼颜先生，落进铺子里的阳光正照着茶碗里半满的茶，漆木碟子里的红豆饼还剩着两件，他凝神看着竹简上的某一段字。
他下去后厨了，老板娘又转了回去，嘴里念念有词重复着“九江黟山茶”一边探头在柜子上扫视，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二行第三格。”
老板娘回头，颜路手里还拿着书简，对她笑了笑：“左起第三格，有点远，怕是够不着。”
老板娘哎了一身，俯身准备从凳子上下来，而后想到什么扭过头：“颜先生帮我看看汉中毛尖在哪一格？”
“三行第五格。”
“好嘞。”老板娘应了一声从凳子上下来，把它搬到了柜子的左尽端。她熟练地抓一把茶叶，掂了掂又补了一点，倒在天平上正好二两。买茶的客人从桌边起来走到柜位前，老板娘正好把茶叶用麻布包好，开始收银。颜路还在低头看书，老板娘送走了客人，走到他桌边正看看要不要添茶，颜路抬起了头。
“香片怎样？”老板娘看他没在读书，咧嘴笑着问。
“不错，香气和味道都很足。”
“太好了，去年七月的茶，放了有半年了，我还担心不中喝了呢。”老板娘听着更开心了，看了看一旁的碟子，“这红豆饼怎样，嫌不嫌淡？”
“不会，刚刚好。”
“颜先生不爱吃枣糕？”
“不会，怕一会子明回来了，见到了不能吃，馋得心慌。”
老板娘大笑，一面说着我还真差点把这一茬给忘了，他说他连着喝了五天的丁香叶，苦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颜路点头承认，而后问：“老板娘可觉得苦？”
“不苦呢，”老板娘答，“刚喝觉得苦，喝下去就是甜的了。”眼神在茶碗和茶壶间巡了一转，“后院种的白菊昨天刚开，颜先生上回只喝了一壶，这次我择些新鲜的给您带回去。”
颜路刚要开口，老板娘已经旋身走出前厅了。颜路也不阻止，低头继续读书，直到轰一声巨响从后院传来。
颜路放下书起身走去看，后院入口洞开，老板娘正扛着一块大木板，看上去是刚把它从门框上拆下来。
恰此时老板娘偏过头看见了他，朝他笑了笑：“先生当心哈，我这儿刚把门板拆掉，可能留了些木刺在门框上。”
“无妨。”颜路答，“留得不多，剩下的也不长。”
“那就好，我一会清理清理它。”老板娘抱着木板转身，小心翼翼地绕着门边的花坛移动。后院挤满了花盆花架，逼仄得很，一株藤蔓悬在半空，余下的部分攀在门板上开了花。
颜路的视线落在花上。
“这花喜欢攀援，”老板娘解释，拿下巴点了点最近的一朵花，“门边上放了花肥袋，估计渗进去了。它老喜欢追着花肥跑，一跑花藤就容易断。”说着把门板搬到了离花坛最近的墙上，“以前它攀着柴垛，柴垛哪里稳了，花藤断了又不能再长。现在终于把它骗到这张大门板上，”咚一声放下，“我看它还有没本事乱跑。”
颜路点头：“现在看上去确实稳当多了。”
“它原本是该长在些不怎么长花草的土里的。”老板娘一面说一面蹲在地上从花架底翻出来一个壶，“土里没水没花肥，它就只能自己找，就算把它好好放到施了肥的花坛里，它这德行也还是改不了。”
“除了这个，它只要扒稳了门板就能自个儿长得很好。”老板娘给它浇完水，去舀架子上的水盆，“难伺候的是这一朵，好好的河水不喝，偏偏只喝山上的溪水，挑得很，而且还得早晚各一次地喝，要多要少都不乐意。这臭脾气也不知道是谁给惯的。”她挥了挥浇花的壶，赶跑了一只绕着它转的飞虫。
颜路打量着花架上的花。
“这朵就是欠揍，欠收拾。好声好气给它水给它施肥，它半眼也不睬你，”老板娘走向下一个花盆，碰了碰底下的土，抠搜着补了一滴水，“渴它个三两天，一次只浇一点，它倒涎皮赖脸地回来求我了。哎，你说它是咋想的，这不自己找罪受嘛？”
那朵花看上去开得很旺。
“它隔壁这朵，花大，叶子大，枝也高，特别爱现。”老板娘顺路走下去，一边浇水一边叨叨不停，“就喜欢把自己支棱得老高，想要晒到更多的太阳，把别的花都挡住了；可偏偏它漂亮，招蜂引蝶，把周围的虫子全都引到自己身上去，特别容易被咬伤……”
“这一朵就很坏，表面看着不打眼，地里的根却伸得老长；一个花坛里的水和花肥都全被它吸走了，别的花根本活不了，还在地里留了毒……”
“这一朵最好了，不招摇，不造作，只要一点水和一点肥，每天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长。”
她浇了水，放下壶呼了口气，看着一盆青葱的枝叶。
“可是它从不开花，我长这么大了，都没见它乐意开过一次花。”
“我曾看见一次。”颜路说，“不过是它凋谢的样子。”
“那后来呢？”老板娘回头，手里还拿着那个壶，“来年它还有再开花吗？”
“来年么，”颜路沉吟片刻，从那盆绿叶上抬起眼，笑了。
“来年我便不在那个地方了。”
老板娘点了点头，浇完了最后一朵，拔掉了门上的木刺。这是阿镇正好从河边回来，看见后院这模样吓得差点把一箩筐的碗给摔到地上。老板娘连哄带骗拍胸脯保证这门拆了也不会带来多少麻烦，颜路一个人回到前厅，门外正是准备进来的张良和子明。
“留了些点心在桌上，”颜路对他们说道，“事情还顺利吗？”
张良的目光扫过桌面，无声点头。子明一支箭似的冲到桌边，大叫着红豆饼便伸手去拿，眨眼的功夫两块都下了肚。他边吃边张望着问老板娘呢，老板娘拿着两个茶碗便来了。子明眼巴巴问说老板娘我想吃枣糕，老板娘一面添茶一面说今天的卖光啦，把茶碗一个放他面前一个放张良面前。张良未有言语，老板娘放下茶壶拾起抹布往肩上一甩，说了声她上外头擦门板有事叫她就出去了。张良执着茶碗啜一口，放下后开了口：“办妥了。”
“来消息了？”颜路问。
“来了。”张良答，顿了顿，“平安无事。”
这时阿镇提着水桶从后厨出来了，张良见此停住。阿镇刚过去跟子明打了招呼，老板娘便在门外喊他过去搭把手，颜路对他含笑说了声去吧，他便提着桶离开了。张良深吸了口气，目光越过阿镇看向老板娘在门框旁的剪影。外面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进来，拧毛巾的水声淅淅沥沥夹着老板娘的声音，说檐口的滴水好像坏了我看挑梁发黑了，外面街上已没什么人。
“老板娘那咱们怎么办？”
“今天太晚，明天日头趁光线好，我上去清一清。”
张良看着。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外，一瘸一拐地朝二人走去，阿镇比老板娘先回头，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便看着他一个跳步朝老板娘扑去。
“妈呀——”阿镇失声叫道，而那人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他。
“周南姑娘！周南姑娘！我终于找到你这地方了！”
铺子里的几个人纷纷站起。视线一高，对面二狗鱼蛋的招牌直接撞进张良的眼帘。
——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便是他终于知道这茶铺的名字是怎么跟着对面店家起的了。
作者有话说第6章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