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一间茶铺的故事》千里月随人

3、三

　　这人正抚着黑狗的脑袋，闻声朝他一笑：“入春不久天气反复，这时最容易着凉。”说着轻拍黑狗的后背，后者乖顺地走开。阿镇在边上早已看傻了，这人对他一笑：“在下颜路，日后丁掌柜何时送膳食上山，同我打声招呼，便不会被拦住了。”顿了顿，“书院内有姜汤，进来喝一碗暖身吧。”
　　阿镇头一次上山，除了子明不认识几个小圣贤庄里的人，迷迷糊糊跟了过去。书院里头小弟子刚下课，正挤在装姜汤的桶边抢着汤勺。颜路走了过去，眼尖的小弟子注意到他赶紧拉着同伴站好。颜路只微微一笑，从两个小弟子的争抢之间取过了汤勺，顺势扶正他们歪斜的身形：“姜汤很热，别离太近。”而后依次舀了汤递给围着的小弟子们。
　　小弟子们接过碗后各自捧着散开，阿镇过去取了一碗，一口下肚感觉四肢百骸都被一股热气通了个遍。他仰着头喝完放下碗，鼓起勇气喊住了颜路。
　　“这位……”他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只是看着小弟子们围着他的样子猜测他是位长辈，“先生。”
　　“叫我颜路便可。”颜路声音温和。
　　“颜先生，”阿镇的忐忑消退了一些，“我能再向您讨一碗姜汤带下山吗？”
　　“当然。”颜路的眼睛弯起。

　　最后阿镇提着一个桶出了小圣贤庄，颜路说丁掌柜前日受凉，让他和客栈里的伙计都驱驱寒。从庖丁口中阿镇才得知早上那位是儒家的二当家。阿镇没想到遇见的竟然是这样了不得的人，局促得不行。庖丁却大手一挥豪迈笑说颜先生就是这个脾性，听着谁生了病都会去看的。
　　阿镇听着没做声，提着装汤的木桶去河边洗好，傍晚同晚膳一起带上小圣贤庄。
　　颜路在他进来不久后便认出了他，招手示意阿镇跟上，向弟子住宿的书屋走去。阿镇把晚膳带到顺道把木桶还了回去，颜路道了声不必这么急着还，顿了顿，复抬头笑着看他：“说起来，客栈里诸位近来可好？”
　　阿镇的脸色起伏了一下，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朝颜路跟前猛地一跪：“颜先生！我有事想求求颜先生！”

　　这一晚上小圣贤庄的弟子可难得看了场二当家的热闹。阿镇脸憋得通红一通哭诉，人们听了半天才明白他弟弟前几天来送膳食掉进湖里，结果发起烧来现在还没好。小弟子们还欲再看，大弟子们已经招呼他们躺下了。那头颜路终于把阿镇从地上扶起来了，朝书屋里嘱咐了几句就下了山。
　　阿镇还在为刚才厚脸皮求人的行径不自在。一不自在，他就停不了嘴，一路上把事情的始末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从阿呆进城谋生计到老板娘准许他去帮工，正说着前几天自己脑子糊涂差点把袋子里自己的钱还给了老板娘，就已经走到了有间客栈的门前。颜路诊症也是快，不出一会便开好了方子，只不过药他还得回庄里配，嘱咐阿镇明天问他拿。阿镇千恩万谢把颜路送到门口，一旁庖丁跑过来叫住他说，你要不赶紧回一趟茶铺？
　　阿镇一拍脑袋，啊对对对！我还没跟老板娘说这事呢！
　　庖丁挤了句不是，我刚听打门外过的客人说……河对岸的茶铺有人打起来了。
　　“啊？！”阿镇的声音拔高了八度。
　　“我是说……闹事的人带着家伙呢，”庖丁搓手，“你好歹是个小伙子，你们老板娘一个人……”
　　颜路已经当机立断让阿镇领着他过桥去了。
　　阿镇一路上撒丫子狂奔，入了夜风紧，噼啪拍脸上他也不管。就这么一路冲到那条街的拐角，只见铺子外一片狼藉，砍断的木凳摔碎的茶碗乱七八糟铺了满地，老板娘正站在中间。
　　“……关中浅口素面青陶茶碗六件，江东波纹硬陶圆壶二把，重环纹兽足青铜爵一件；”她低头记着账，“你这用的什么剑啊，铜爵都能劈坏，我咋之前都没发现它这么削铁如泥呢。”
　　“那把可是我的传世宝剑嘛老板娘，”对面的人头上顶着个道士帽，陪着笑脸，“而且我放了轻手，没砍中您那周前的吴越方尊，您这不也没亏损多少银子嘛。”
　　“传世宝剑就能削铁啊？说得好像这一年是你给它上油磨刃似的。”老板娘转着笔，“你这宝剑没砍断我的方尊，可它砍飞的那半截凤鸟纹圆腹鼎把它撞下来了。这方尊兽首的耳朵可是要掉不掉好一阵了，我每天都小心地伺候着它，结果你今天顺手就给碰飞了。”
　　“我这不是看那贼人要扑过去拿来砸您老人家嘛，那要砸到您头上，可就不是掉只耳朵那么简单了。”
　　“那方尊是青铜的，我怎么觉得它要是砸过来，也是我掉耳朵呢？”老板娘啪一声甩上账本，“还有，你要再叫我老人家，我可就真认了你这个孙子了。”
　　“老板娘？”阿镇颤颤巍巍地喊了声。
　　老板娘一下恍惚，而后转过头。
　　阿镇看着老板娘一个人岔腿站在一堆残骸里，硬是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她对面那人笑得狗腿，朝他招了招手说小兄弟你别怕、都是自己人，老板娘挥手把账本往后一扫挡开他的脸，问阿镇：“你后头那位是一块的？”
　　阿镇才意识到颜先生跟了他一路。
　　颜路上前：“在下颜路，听闻有人闹事，于是赶来看看。”
　　老板娘呲牙一笑：“闹完啦，颜先生来晚一步，看不到了。”
　　颜路不恼，反笑了笑：“姑娘没伤着吧？”
　　老板娘低头看了看溅的满身血，方才的那人抢着接话：“没伤着没伤着，她刚一直翘着腿在边上嗑瓜子儿呢。”
　　“铺里可还有伤员？在下识得些医理，也许能帮上忙。”
　　那人呃了半天不说话，老板娘冲着他又是一挥账本：“让你下手轻点，把人家吓到了吧？”转头笑笑，“这人砍起人来人桌不分的，也就声势大点；打一半挑事的人逃了，走得动路，估计没伤太重，我改天教训教训他，谢谢先生哈，不嫌弃进来喝碗茶？”
　　阿镇缓了半天终于缓过劲来了，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打着颤：“这烂了多少张桌椅啊？”
　　老板娘挠了挠下巴说还没数，而后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铺子里头还没来得及收拾，先生别介意哈，我进去清一张桌子出来。”
　　颜路止住她：“不必了，今日我来得不是时候，等过几日方便了，我再来叨扰。”
　　老板娘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那好呀，这里三五天就该拾掇干净了，到时候先生随便来。”而后看向阿镇，“你们刚从哪来的？我送你们一程。”
　　阿镇幡然醒悟：“我来送我来送，颜先生今天真是对不住，我送您上山回小圣贤庄去！”
　　一直不发话的另外那人闻言插嘴：“小圣贤庄？不是在薛北吗？”
　　老板娘抬手拿着账本又是一扫：“那是夫子庙。”
　　颜路听着笑了出来，看那人不信，点头说的确是这样。那人挠了挠后脑，说我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先生可别嫌弃我，颜路摇头说无事，很多人都弄错过。那人被老板娘甩了一句你还吐象牙刚怎么不怕被打得满地找牙，颜路同二人道了别，听着他在身后谄媚地说嘿嘿老板娘啊，您看我帮您救了场子，上个月的酒钱要不就算了，而后被老板娘一句，成那你看看赶明儿帮我把今天碰坏的东西换一批新的，给堵了回来。走过了街角，他跟阿镇说天晚山上冷，不必送了，明日记着来取药，便走了。阿镇愣在原地，半晌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发现细细的雪已在肩上落了一层。

　　阿呆的烧在喝药的第三天终于退了下来。第五天阿镇从有间客栈离开搬回茶铺，老板娘已经打扫干净了残局，客人进进出出一如平常。阿镇摸了摸梨花木桌面，好奇问她那些新桌椅哪弄回来的，老板娘哦了一声说，之前一直在后院里屯着呢，堆好久了，现在可算有机会拿出来了。阿镇便被她的话唬得愣了愣，老板娘指他去给客人上茶了。阿镇退下来后去擦中间那张开店起就一直摆着的红檀大长桌，借这个机会他瞄见了前几天那道新砍出来的长缝，毛糙的断面已被仔细磨圆了边。
　　阿镇凑近了看正琢磨着，忽地听见老板娘在身后喊了声，颜先生？
　　他一喜，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颜路道，姑娘还记得我。
　　他赶紧从长桌边起来冲过去，一声叠一声喊着颜先生请坐，他以为颜路那天只是客气话而已，不想他真的依言来了。他正手忙脚乱地要去倒水，听见头顶上一声颜先生叫我老板娘就好啦，就听见声音的主人已经将一壶菊花连着一碟杂锦点心六件放在桌面上了。
　　“颜先生刚从对岸过来？”老板娘问，举起壶倒茶。
　　“从丁掌柜那过来，”颜路谢过，取了茶碗，“阿呆小兄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然后对阿镇笑笑，“阿镇小兄弟可以放心了。”
　　阿镇有些受宠若惊，刚好有食客招呼，他便跑开了。老板娘放下壶，在颜路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