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216、第 216 章

　　鼙鼓动地 第五
　　傍晚，金乌落于若木。在天门城楼之上计唱时辰的星君高喝之下，大门由内向外缓缓关闭，眼看着只剩一道裂罅，外面忽高起一声：“别关门！”声未落便激起周围百十呼应，吓得天门内外兵士整装执兵以待。谁知当人影显现流云之上，大家这才看清，竟是禁军装扮。
　　文惜宝一手执鸦色长弓，宝刀早已丢了，由左右两名兵士搀扶，身后跟着数十禁军，跌滚着扑倒天门下，咽声哑息着高喊：“快向里通报，东方世界反了！”

　　天帝将文惜宝直接宣进寝殿，凝视他一身狼狈不堪相，见他气喘未定，却未有大伤，疑惑问道：“你是说无毒反了？！凭你的本事，如何从他手下逃出生天的？”
　　文惜宝犹爬在地上起不来，边吞咽气边道：“天尊府的人都说他未在家中，许是在吧，反正一直未露面。是他手下十四家将，斩杀我十名禁军，妄图挟持臣，臣带领手下拼死冲了出来。”
　　天帝犹豫道：“朕一向厚待于他，起这样心思，真是该死。此事尚不急定论，既然无毒未露面，许是心中忠义尚未泯灭，且宽他两日，两日后，朕自有定论。卿此番辛苦，先回去休息吧。”
　　文惜宝听天帝话中语气，似有不舍之意。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就走，召集齐手下一应副将，将里外大小事详细叮嘱，重新安排巡防，又看望一番受伤的兵士，拖着一颗惊悸高悬心，半条惶恐命，直直忙活到下半夜。他这才想起，若是芨儿得到消息，吵着要去劝解她二叔，家中那些个侍从哪里阻拦得住，因此不放心，匆匆赶回家。才到家门口，尚未问夫人出门没有，就听门房告知：“白鹿秘神来了。”
　　文惜宝自从依傍义父重新回到天庭，拿回自己的府邸之后，为示孝敬，在府中独开一处小院落，单为义父义母接来敬养用。院落在他的卧房之西，里外花木交叠环绕几匝，既应沈冲天心思，又隔绝外面吵闹，最是幽静不过。沈冲天到了儿子府上，又是带伤未愈，又有现成住处，当下就被安排进小院子中。文惜宝未入芨儿之处，先来了这里。
　　沈冲天倚着高高一摞被衾，双腿平伸，正闭目养神，听闻义子回来，收敛气息，睁眼看见义子浑身模样，叹息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可曾受伤？”
　　文惜宝道：“原来义父都知晓了，义父放心，儿子一身本事未曾丢弃一日。”
　　沈冲天笑道：“我是秘神，凡机密事，尤其涉及朝廷大事，瞒不住我。你在外办事，我一向放心，况且此一回你奉了天庭旨意办事，天庭不会弃你不顾。我唯独担心你这内宅，想你必是顾及不上，因此赶来安稳。这不，我才到府外，就看见芨儿坐车预备去东海，被我小礼大义地劝说回去。那边是她娘家唯一亲人，急躁也在情理之中，你莫要怨她，更莫要因此事伤了夫妻情意。什么不好开口的，得罪人的话，都由我去说吧。陛下谕旨明言，朝臣无公事不得串见，我趁着夜色来，见了你，放下心，正好趁着夜色回去。”说着，一手扶住伤口处，揽住伤口缓缓起身，预备要走。
　　文惜宝看在眼里，当即跪在前面，双手搂定沈冲天的腿，难过道：“义父负伤，还要心中惦记我，还要劳顿过来，替我安顿家中，儿子心思愚钝，口才笨拙，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
　　沈冲天笑抚其顶，安慰道：“你我父子，莫要说如何不如何的话。”

　　天帝从前一天傍晚直等到第二日傍晚，始终未等来无毒谢罪，反倒是东海奏报穿珠般一个接着一个，不是妖邪聚集，就是东方天尊府将士冲杀仙界，剑指天庭。天帝心灰至死，与心腹朝臣商议，欲趁着叛军初起，其势尚低，赶紧调兵剿灭，却被妖邪拦在中间，要灭叛军，须先灭妖邪，方得打开通路。而东方世界驻守的那些金甲神、各级仙家，背有妖邪，腹有叛军，消息难通，援兵不见，实在苦不堪言，东海内外霎时混乱成一团。其中迷惑之处，叛军打着无毒的旗号，驻守的仙家与金甲神对付的是东方天尊无毒，而两处均不见无毒身影。
　　原来文惜宝奉命传旨的当日，无毒确实不在家中，闶将军并未撒谎。无毒听说沈冲天在东海负伤，身为本处值守天尊，责无旁贷，不必说两人还是多年情义。无毒即使心中再有不快，于公私之上还是分得极清，当即安顿好家中出门查访，寻找剿灭妖邪的契机。为防止前事重演，担心妖邪趁他不在偷袭天尊府，无毒出门前只知会了几位跟在身边的家将，且未告知自己将行之处。安顿好一切进退事宜后，无毒静悄悄出了门。
　　等无毒打探明白妖邪进退，找出破军契机，欲回家调兵时，才知家中已翻了模样。面对家主指责，东海一众将军齐齐言道：“我等只想着替天尊讨一个公平而已，况且这天下也并不难做，若是天尊来做，不比别个更公道！”
　　无毒闻言，半晌只是重重叹息，许久才言道：“此事终归是不对。况且咱们外面是妖邪，其外才是天庭，你们要反，却连天兵的面都见不到，反的是谁。一众妖邪、无数镇守金甲神并各级仙家已令你们疲于应付，真正面对天兵时是否还有胜算，你们可曾想过？”
　　一众将军被无毒问得垂下头再不言，心中不免失落。
　　无毒继续道：“种种不平境遇，层层忧患重重敌手之境，你们没遇到过，我不怪你们意气行事，可意气不能助你们功成。来人，持我的符篆，即刻拘白鹿秘神前来。”
　　底下众人骤闻这一番话，心底事跟着话语转了数重，时叹时喜，时赞时责，刚有一二落定之意，忽又听最后那句，心思实在再转不明白，个个惟剩瞪眼张嘴。
　　无毒不以为然道：“没错，我的话，即刻唤那个‘小灾星’过来。”

　　沈冲天的伤已好了大半，正在秘神府中无所事事，忽然间只觉被一道绳索捆绑住手脚，动弹不得，钓鱼一般被凭空猛力牵扯走，待眼前景象清晰时，人已到了东方天尊府，面前正是无毒。无毒身后跟着数位武将，数位文僚，全都目不转睛盯着沈冲天。
　　沈冲天眼时只作在家的装扮，将前面一转头发松松绾在脑后，其余皆披散着，一身家常紫铜中衣，松松宽遮身形，只半截纤细露节的手指在外。他一身皆松弛，独独腰间挂着一只素白香囊，半截香囊晃荡着底下三股银流苏，从衣摆里垂下来，不伦不类。见了无毒，他动动肩臂，也不施礼，双手抱肩，面上只是笑。
　　无毒面上却是淡淡，语气亦是淡淡：“当初你许诺‘来日必报答’。今日该是你报答时候了。”
　　沈冲天翘翘嘴角，狡辩道：“毒哥哥其时也只是动了动嘴而已。”
　　无毒仍旧平淡道：“还动用了老神遗下的三宝。为了你，甚至打伤阻拦我的二位将军，在天帝面前重提哥哥一家的伤心事，冒着灭族风险深夜闯殿。要不是看你头都磕破了，我懒得理你，才不是为着你空许的‘承诺’。承诺也许下，这人情你如何还？”
　　沈冲天垂下手臂，声势也低了许多：“毒哥哥要我如何做？”
　　无毒道：“那条盲猊蛇这些年跟在你身边吞吃多少阴晦气，你心里该有个成算，能化人形了吧。”
　　“嗯。”
　　无毒道：“再往后就不是你能指使动的了，不如送我，留在我身边做个带刀的侍女，姈娉的将军。让外面妖邪即刻离开东海，带领我手下这些将军冲出困境，一步功成。”

　　沈冲天当即回绝：“我助你可以，但不是如此大张旗鼓。青霭并不知我的作为，尚未起疑心，至少功成前不能被她知晓是我主谋。”
　　无毒嗤笑道：“你当真怕她？”
　　沈冲天为难道：“陛下借圣旨剪除我身边十位副官，可她手上有天尊府十万将士，有四海水族。”
　　无毒毫不留情道：“我也有十万兵士，你有四海妖邪。真的妖邪舆图在你手上，天庭收缴的是冷月影仿照他祖父，以自身羽毛制的，有‘于不用眼处方是成功’字样，真正的妖邪图并无此文，以示甄别，对也不对？”
　　那边一众将士越过无毒肩膀，怒视沈冲天，已是摩拳擦掌。沈冲天见状惟有讪笑笑，目光却已超越堂中所有人，直直盯上堂正中墙上的一副舆图。
　　无毒追随沈冲天目光，也扭转身子看了过去，吸引着一众家将都盯住舆图。
　　沈冲天收敛神色，绕过无毒，直奔舆图之下，被一众家将拦住去路。无毒立时喝令“让开”，替沈冲天辟出一条路来。沈冲天走到舆图下方才停下，仰头盯紧舆图，抬手一指：“毒哥哥不必心急，除了天庭和妖邪，毒哥哥还有一处仇家正蓄势待发。”说着一指戳向西南十方城，“当初毒哥哥与青霭联手杀出十方城，与宝儿并百里诺的大军相接应。战火起时军民遭践踏也算平常事，唯独毒哥哥与青霭两个杀皇族、灭九门、断其根本，实在令人愤恨难平。如今天下大乱，十方城伺机而动，一旦刀兵起，大柳树、毒哥哥、青霭便是代天祭刀的。只要毒哥哥安耐一时，外有天兵、妖邪两重，十方城的仇家与天兵俱寻不进来，其实最是安稳，等外面相互拼杀完毕，白捡一个便宜，有何不可。”
　　内中一位将军忽高声问道：“你如何知晓十方城必反？”
　　沈冲天不紧不慢道：“百里诺在提劫司所受刑伤早已痊愈，外面妖邪一起，他就动身去十方城了。”说毕，他转过身来，直面无毒与东海众人，“百里诺本就是君仙界人，只有他才能鼓动君仙界十方城群蜂并起，他身上还有缈云真仙的九重灵炁净火，那东西在别人身上便是叛徒，在他身上便是勾起旧仁义的忠贞之火。另外，他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真正老神血脉嫡传，正好鼓动那边的驻守仙家。诸位尽管信我，不出十日，外面就有好消息传来，到时，一个东方，一个西方，两路齐头并进，天庭首尾难顾，天门大开，才是诸位大展神通好时机。”
　　瑕将军忽问道：“说了半天的，大家都有事做，你做什么？”
　　沈冲天有问有答，明白道：“我才说了，大势起之前，不能被南海察觉，否则便是又多一敌手，再说我也只想做事，不是抛弃妻儿自绝后路。其二，就算大家一路凯歌直逼天宫，又有多少成算能拿捏住天帝，须得有人里外呼应才是。”

　　诸话说得明白，一众将军慢慢朝堂下退去，却被沈冲天骤来一声“毒哥哥”唤住，以为他又有什么事，纷纷转身。沈冲天以为众人散开去，无人注意，因此解下腰间香囊，恭恭敬敬双手捧着递与无毒：“大柳树下法阵压着一双精魄，柳树不倒，精魄不能出，还望毒哥哥不要怪我。今日精魄回归家中，交与亲人之手，弟此事终能完结。还请毒哥哥依前法送我回去，哥哥尽管放心，弟不论居于何处，不论哥哥召唤与否，始终与哥哥一心，未曾变过。”
　　一言出，无毒尚可，底下人纷纷泪目。
　　无毒接过香囊，空出一只手拍拍沈冲天肩膀，只唤出一声‘冲弟’，咬牙手下一挥。沈冲天立时化作风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