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17、第 117 章

　　再入军营 第八
　　沈冲天恍恍惚惚，只觉四下漆黑混沌一片，一个遥远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是在唤他，又似是在诉说着什么事。黑暗中，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个男子浑厚嗓音。沈冲天终于确定，这个声音是在唤他，一遍又一遍，从远方直至耳边，吵得他无法安宁。一个焦躁，他睁开眼睛，硕大的白色影子摇摇晃晃遮挡眼前。
　　沈冲天初醒，心中悸动几番才趋于平稳，他叹息一声：“为何每次一睁眼总是你！”
　　白色影子近乎贴于面，两只灰青晶亮眼眸凝视沈冲天的眼睛，呵呵笑道：“我不能白白将它安在你的身上，这双眼睛，也是认主的。”
　　沈冲天侧头避开，忽然蹙眉：“身上什么气味？”
　　冷月影诧异却仍勉强调笑道：“你何时开始关心我身上的气味了，想细查查吗？无非是养了几天伤，盥洗不及时，臭了。”
　　沈冲天神思仍有些恍惚，也没搭话，只在想着该在心底搜索些什么记忆。
　　冷月影正色道：“别竟琢磨那些无用的。你可知，就在咱俩挨罚养伤这些日，情势翻转了。”
　　沈冲天当即警觉：“可是魔界大军中出现新的阵势？”
　　冷月影点点头：“没错。就在前日，魔界中忽然出现一支魅影鬼兵，飘飘忽忽，音踪不定，刀枪不入，所有法器、水火、雷电霹雳皆不能伤，却能伤这边的仙家。这支鬼兵足有数十万，阴惨惨遍布大平原上。只在这两日，鬼兵接连收复失地，把咱们费心费力拔下的两座营，攻占的土地又都悉数收回。”
　　沈冲天心中猛然收紧，凝视冷月影愈收愈窄的瞳仁，不安道：“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出来吧。”
　　冷月影咬了几回嘴唇，才小心翼翼回答：“沈惜墨，不见了。”

　　无尘天尊破例命沈冲天和冷月影进入自己休息的帐子。望着面色煞白喘息未定，却焦躁如焚的沈冲天，天尊开门见山道：“那日是老叟下手重些，也是惜才不醒，恨才不正，却害你昏迷数日，情势也在数日内翻转。前番两战，我见识到她姐弟的本事，因此这次便派出他俩暂代你的位置领兵出战，谁曾想竟不是从前魔界大军，碰上一队鬼兵。此一战有伤有亡，也都悉数抢了回来，失踪的唯有一个沈惜墨。”
　　沈冲天又伤心又懊恼，不知所措道：“分明针对我而来，为何不唤醒我！你手下那么多仙家，为何不明情势之下，要派遣年纪最轻，修为最低的上战场。无尘天尊，你不是舍弃我女儿的命，你是想要我的命，当日你索性多打百十杖，彻底打死我！”
　　无尘天尊倒是一向和善，稳言不急道：“你这孩子，如今你意乱心躁，岂非正中对手下怀。你先定一定心思，听老叟讲完。前日战事十分蹊跷，先说这魅影阴兵有两处诡异，刀兵不能伤只是其一，其二是里面既有女子，也有幼童，十分纷杂，不似一般军伍。那魅影阴兵排山一般拦在军阵之前，咱们所有仙家将士皆不能上前，连你的‘接引将军’也受了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兵士跟在后面，一寸一寸拔营夺地。说来也怪，唯有沈惜墨触碰魅影阴兵，虽不能伤及对方，却也完好。因此她径直纵马冲入魅影阴兵之中，本想着替众将士打开一个缺口，直捣后面的魔界大军，谁知里面忽起旋风，那排阴兵刚被冲开的缺口霎时闭合，自此直到战事结束，再也没见沈惜墨身影。
　　沈冲天面上喜悲交错混杂：“计谋没错，是我从前教过她的，她还记得。可我教她对付的是凡人啊！”
　　无尘天尊拈须静静看着沈冲天，等他悲恸发泄一时，仍旧缓缓而言：“你也想一想前番入魔界时曾撞见什么异样之处，尤其跟郝隐或是军中有关的，否则这边损失的可不止一个沈惜墨，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女。”
　　沈冲天颓败拒绝道：“跟我什么关系！”
　　无尘天尊继续言道：“沈惜墨只是失踪，未必出事。想要搭救她回来，且保证今后再不出事，须要首先破解魅影阴兵。”
　　沈冲天断然回绝：“去问百里诺吧。”
　　天尊苦笑一声：“老叟非是没有尝试，只是这个百里诺什么都肯不说，执意要等你清醒。刚才你来时，我就派人去唤他，只怕就到了。”

　　正说着，外面就有人高声奏报：“百里诺到。”
　　百里诺急匆匆进来，急匆匆拜了天尊，一眼见到旁边的沈冲天，急匆匆迎上去，关切中夹着紧迫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沈冲天骤被问及，又想起女儿，满心凄惨不能言。
　　百里诺一见沈冲天神色，顿时明了，欲开言却忽然顿住。
　　无尘天尊道：“放心，此间再无外传之舌。”
　　百里诺低垂着头，蹙眉只瞧着沈冲天的脚，仍旧以拳堵嘴，一字不言。直到沈冲天示意他此间可以说话时，他才放心，一把拉住沈冲天的胳膊拽到一旁，言道：“沈姑娘失踪之事毫无征兆却似是有备而来，我怀疑，魅影阴兵只是装模作样，真正使坏的是其背后主人。沈姑娘必定不在君仙界大营，你不须白费力气，她早被掳去大柳树那边。”
　　话虽是对沈冲天说的，无尘天尊却听得饶有趣味，问道：“你又是如何知晓？”
　　冷月影闻师父之言，灼灼目光立即望向百里诺。
　　百里诺不慌不忙转身面对无尘天尊，一字一顿地回答：“君仙界中历来没有女子与幼童上阵的先例，尤其前面数场战事，君仙界伤亡虽惨些，却仍有实力。再说这个白惨惨的样子，也不是君仙界军士，或是百姓本来样子。我见阴兵时细细观察过，他们从面容到装束都是晄白一片，像这样的妇女和幼童，其出处我实在不知，不过其中许多男子，年纪与我相仿，衣着式样十分熟悉，我与冲天兄弟不但穿过，还用它伪装成蜷曲一团的冰凤骗人。”
　　沈冲天恍然大悟：“郝隐！我就说定是冲我而来。”
　　无尘天尊终于明白百里诺为何之前闭口不言，捻须道：“原来如此。”

　　沈冲天不无担忧：“活人被榨干真气，躯体被炼丹，死后还不得安生，魂魄受鞭策驱使卖命。郝隐狠心若此，墨儿落到他手上又该如何！”
　　冷月影幽幽道来：“如此一来，破解魅影鬼兵与搭救沈大姑娘竟是一回事。只是郝隐蜷缩在魔界中不出来，而仙家大军被魅影鬼兵压制住，一步上前不得，纵有心却够不到他。”
　　百里诺当即上前施礼道：“主帅，我是君仙界出来的，只要小心些，那些阴兵伤不到我，我曾跟着冲天兄弟在君仙界上下周游过一遭，最为熟知里面情形。我惟愿重返原路，寻回沈姑娘，找出破解阴兵的关键。”
　　冷月影慢悠悠施礼道：“师父，此去危险重重，不是儿戏，不是人人随便一走便成了的。弟子虽不才，情愿领命。”
　　沈冲天斩钉截铁道：“惜墨是我的女儿，祸是我闯的，魅影阴兵也是针对我而来，谁也别想替我做好事，替我争功，自然该我去。”
　　无尘天尊仍旧只是昂首捻须：“都急什么，人还没来全呢。”
　　正说着，外面又奏报道：“无毒公子到。”
　　沈冲天、冷月影、百里诺三个万分诧异地相互看看，顿时不敢再言语。
　　无尘天尊笑呵呵道：“这一回，恩、怨、情、仇都凑齐了。”
　　不多时，无毒大踏步进来，见底下一排三人并列，齐齐转身看着自己，当即愣住，脚下慢了许多，犹犹豫豫地进去，站在一旁，缓慢施礼。
　　无尘天尊这才朗声道：“召你四人前来，是为着前日的战事。我与众将商议，特命你四人潜入魔界，查清阴兵来路，寻出破解之法，找到失踪的沈惜墨。你四人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吧。百里诺，单嘱咐你一句，此去一路危险，务必带上‘闯界将军’。”

　　四人心事重重出了无尘天尊的帐子，俱各无话。沈冲天忽然心中一动，唤道：“百里兄弟，你随我过来。”说罢与无毒和冷月影作辞，拉起百里诺的衣袖，在冷月影默默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到自己的帐子，沈冲天径直走到最里面，从带出来的各色行李中取出三个同样大小的黑漆木盒，在几案上一字排开。每个盒子六面见方，正上方镌刻着两个字，分别是季春、伏夏、晚秋，前方都以一个金色的卡扣扣牢。沈冲天逐一打开卡扣，亮出明晃晃三堆银针。
　　沈冲天依次介绍道：“这一盒是单刃针，扁、狭、薄，两端有尖，最为锋利，形似三春柳叶，因此得名‘季春’。这一盒是鼠毫针，形如其名，细、软、韧，百折不弯，似伏天绵雨潮气，伤人不觉，故取名‘伏夏’。这一盒是三棱针，最粗，三面俱棱，一端有尖，一端圆钝可持握，伤口最大最痛，伤人如深秋寒风萧瑟凛冽，遂名‘晚秋’。这些都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今日转送给你。之前咱两个在君仙界是透明之身，这一次可是众目睽睽，危险更甚。以你的修为，绝跟不上他俩的步伐；以他俩的心性，未必会迁就你。今日无尘天尊特地叮嘱你带上‘闯界将军’，便是不说之说。我送你三盒针，再告诉你个诀窍，这一路上你无事便勤加练习，退可保命，进可制敌，便是我顾及不到你，也放心了。”
　　百里诺心中万分难受，低头盯着三只盒子，只取了最后一盒“晚秋”三棱针，将那两盒谢绝，推了回去。他亦是哀伤不已道：“难为你这样的心境下还能想到我。其实自从前日出事，我早打定主意，等你清醒后再见你一面，势必走这一遭，至于生死，你也别惦记了。”
　　沈冲天沉默半日，最终只是挥挥手，令百里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