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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留密言乱了君臣心 天罗网难网人间情 ...


  •   沈离凌并没离开,只是静静站住。

      段瑞轻扯嘴角,“若我说了……你会保我……不死吗?”

      “……不能。” 沈离凌嗓音发冷,“你既对陛下动手,赫鸾就绝无你容身之处。”

      段瑞嗤地一笑,“也是……你要说能,我反而不信。”

      “但……我可保你死前不受任何私刑羞辱。”

      “……好……也好……” 段瑞艰难呼吸,嗓音苦涩,“我要说……我和蟠龙的约定……从不是要杀你……你信吗?”

      “我信。”

      “……那我说……我从未真正背叛过赫鸾……你信吗?”

      “我……只能信一半。”

      “呵……好……一半也……好。那我这身烂肉断骨,也足以赎那一半了吧……”

      沈离凌默然。

      “说起来……我与蟠龙他们纠缠……也不过是想……探知黑王的……真正阴谋……” 段瑞缓了口粗气,已是气若游丝。

      沈离凌蹙眉不忍,主动接口,“以黑王谨慎,你之前所知的信息怕是都已无用。不如让我推测一下你是如何与他合作的。宁理司掌管洛京案件,城中所有人事变化都难逃你法眼,你一早发觉细作痕迹,便故意展现贪权好色、不服朝堂之态,惹得黑王派人试探,最终达成合作。你利用他的势力来为自己的私欲办事,还能说服他一直相信你、不断给你机会。你渐渐发觉他不只勾结了你一个重臣,便想知那人是谁,黑王也有心整合你们一起扰乱赫鸾,所以给你机会让你接触蟠龙,之后,他只需利用你们各自的私欲和猜忌,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坐看赫鸾生乱。但他野心太大,对赤夜用了同样招数,而赤夜之相利用的是夜王和太子间的矛盾,胜算更大,所以黑王如今重心多在赤夜,你便用此时机说服蟠龙与你合作,想利用完他就远走高飞。我有没有说错?”

      “哈啊……沈大人不愧是沈大人……” 段瑞笑着粗喘,似乎又来了精神,“黑王早已布局,只是黑曜内乱限制了他的野心,也给了我可乘之机……蟠龙背后必有一人,只是藏得太好……这次黑曜屯兵边境,本是他最好的机会……但白芍皇子出逃赤夜,使这次屯兵成了保护黑王出入赤夜王室的盾牌……那人若想利用黑曜大军,就要让赫鸾在开战前显出更大破绽打动黑王……不过即使这时,那人也够沉得住气……咳、咳咳只一副配合我的姿态……显然是想坐收渔翁之咳咳咳……”

      “你说得我赞同。他这次出卖你,虽是被我所激,却也不过是早晚之事。动乱棋子既已埋好,他再将你和黑曜细作一并抹除,就有机会成为最后赢家。你不会想不到这点,对他的身份也一定有所猜测,而你这次冒险弃局而走,除了陛下给你的压力,应该也还有别的理由……”

      “果然……还是沈大人最了解我……其实比起那人是谁……我更想试探的是……黑王对你的态度……沈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对于琴谷大战,有人说是因你而起……因你而败?”

      沈离凌一惊哑然,他以为那个谣传不过是空穴来风,别有用心,如今早已不攻自破,被人遗忘。

      “那个谣言……最早似乎是从黑曜传出的……当时雅王的态度是敌军故意扰乱军心,其他人则喜欢拿你美色祸国来解释……如此倒也越传越离谱也就不可信了……至于谣传如何彻底消失……为何新朝后那么多人想拉你下台却无一人敢用它来攻击你……哈,倒确是炎王的功劳了……他在你面前喜欢装什么仁和贤君,对一般谣言皆是大度不理……可唯有这条……呵,传者必死……朝臣各个善于自保,纵是不明就里,也能嗅出一二不会没事找死……”

      沈离凌神色不动,只抿住了唇,默然听着。

      “我不是故意调拨,只是说出真相……我多次试探黑王,却毫无收获……若说是贪恋美色……他那么一心想要谋取大业的人,和一个亡国皇子纠缠多年已是意外,绝不会再为此乱了步伐……和蟠龙合作后,我故意泄漏我贪慕于你,一心要将你囚走……蟠龙自会将此告知黑王,那么他是何态度……便总能说明些什么……这次我冒险行动,自然也会逼着蟠龙拿出点东西……来证明他值得我合作……你虽一直有意隔断黑曜和洛京联系的通道……但难免会有落网之鱼……蟠龙给了我黑王最后一次送来的密信原件……上有黑王印章绝不会错……而那密信是来自……边关军营……”

      沈离凌气息如常,仍是安然静听。

      段瑞一笑,“果然……大人早知……那大人想不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你会说吗?”

      “沈大人若真想知道,我自然会说……不过……我猜这室外皆是陛下之人……你走近些,我只想告诉你一人。”

      “……”

      段瑞全身颓软,勉力晃晃右手铁链,苦笑道,“怎么?我都如此了……咳、咳咳沈大人还会……怕我……?”

      沈离凌略一沉吟,迈步靠近,侧耳贴近他唇边,“……说吧。”

      段瑞浑身紧绷,深长呼吸,良久,才轻轻笑了,“谢大人信任……据信上所言……”

      沈离凌凝眸细听,倏地睁大双眼,呆呆定住。

      一语说完,段瑞喘息几口,蓦地柔和,“所以我说……想带你离开啊……君王无情,不过征服之欲,你又何必困此囹圄……难道你就真的了解陛下?”

      他嗓音低沉,带着某种蛊惑般的温柔,又清晰尖锐,刺地沈离凌僵滞难言。

      “不过陛下有一点确是好猜……” 段瑞幽幽一叹,勾唇轻笑,“他必会将我囚虐在这个……我也曾囚虐他人的地方来嘲讽我……所以……你猜我会不会一早留下……逃跑机关?”

      话未说完,空气中咔嚓几声,似骨头断裂,而后哗啦一声,铁链滑落。

      沈离凌一惊欲退,后颈却被猛地桎住,陌生而狂热的气息瞬间侵入,粗糙冰冷的触感也恶狠狠撞了上来。

      他嘴唇一凉,头皮发麻,当即出掌,段瑞却一触即离,飘然而退。

      未等明白怎么回事,室内已是轰隆巨响,地面颤动,沈离凌下意识后退,却觉身后疾风袭来,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熟悉怀抱。

      他身子顿松,心神安定,来不及细想赫炎为何在此,便被眼前之景震得动弹不得。

      不知段瑞触了何种机关,地面方石竟在变幻挪动,使得刑架下方石向后滑撤,飞一般带着段瑞滑入两半对开的后方墙壁。

      “离凌啊……我会如你所愿……下次之弈……便是天下为局……!哈哈哈……”

      段瑞森然大笑,如鬼魅般融入黑暗,墙壁瞬间合实,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荆风荆云因地面晃动而无法快速移动,只能在墙壁关上的一瞬触到一点墙面,又受赫炎眼神示意,当即退出囚室下达搜捕之令。

      “有没有受伤?” 赫炎嗓音发颤,双臂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沈离凌摇了摇头,下意识想要摸上嘴唇,却被赫炎猛地扶住后脑用力吻住。

      粗暴急躁的凶狠动作,有种要将他整个穿透涤荡的错觉。他身子骤热,唇上寒意也被灼痛覆盖地荡然无存。只是当下绝非亲热之时,他伸手推拒,却突然感受到赫炎身上那种难以抑制的浓重不安。

      脑中立刻回响起段瑞之前的低声耳语。

      沈离凌心脏一缩,双手由克制推拒变成了攀附对方脖颈的主动相拥。

      有些事尚不明晰,却已莫名有了一种命运难敌的无力之感。

      地面余颤未散,周围灰尘狼藉,室外士兵四散,正自大肆搜捕。

      唯有二人紧紧相拥,仿佛天地将倾,也无法将他们分离。

      *

      宁理司前院。

      斐安收起宁理司结构图,站在阁楼最高处向外眺望。

      此刻,卫鸾司士兵们早已按他推测寻到地道关口,一部分潜入追踪,一部分涌上街道暗巷,配合搜捕。

      地道内蜿蜒曲折,迷宫一般岔路连着岔路,追踪士兵不断分头而行,寻得出口后,立即引领地上士兵顺着踪迹一并追击。

      夜幕浓黑,洛京城一片静谧,士兵们默然肃杀,沉稳快步,纪律严整,如平缓水流灌入纵横渠道。

      突然,城内异动,火光四起,仿若天女散花,洒落各地。

      火光处人影憧憧,兵甲铿锵,追捕士兵和救火百姓挤成一团,数家客栈马厩火势汹涌,乱马飞奔,有人便趁机纵马疾驰,引得士兵们当下出手,很快,嘈杂声与厮杀声便响成一片。

      宁理司后院。

      赫炎拉着沈离凌向门口备好的马车缓缓走去,温柔叮嘱,“爱卿一日操劳,早些回府休息,剩下的本王自会处理。”

      沈离凌顿住脚步,“陛下是想亲自去追?”

      赫炎眸底闪过一丝毫不避讳的狠戾杀气,点了点头。

      沈离凌看着他,想起方才囚室对话,心中一叹,“那陛下小心,莫要伤了自己。”

      “好。” 赫炎微微一笑,凝着沈离凌被自己弄伤的唇,指尖几乎就要轻抚而上,又回神克制,转为替他裹好大氅,在众目睽睽下亲自扶他上了马车。

      车轮隆隆,重兵护卫,缓缓而去。

      赫炎收回目光,一手扯开大氅系带扔给旁边侍从,一手从冷言手中接过配剑系于腰间,面上阴寒一片,“如何了?”

      冷言道,“已现踪迹,正自追捕,七个出口,七批护送之人,暂时不知哪批是真正带走段瑞的。”

      赫炎轻蔑冷笑,“哼,早料到了。”

      “按陛下要求,城中各处关卡已是严阵以待,任何可疑之人,都难逃落网。”

      赫炎微微颔首,负手站定,闭目沉息,似在享受月色沐浴。

      一个个通报随之传来:

      “城东街头……犯人已毙……不是段瑞!”

      “城南巷口……犯人已毙……不是段瑞!”

      “城北枯井……犯人已毙……不是段瑞!”

      “城西商铺……犯人已毙……不是段瑞!”

      ……

      赫炎脸色越来越阴沉,直到他终于听到了想要听到的:

      “西北渠道……发现暗七踪影!所带之人似是段瑞!”

      赫炎勾唇一笑,几步上马,一手持缰,一手策鞭,绝尘而去。

      身后,冷言几人纵马急跟。

      夜色悬泻,浓重如盖,压得人透不过气。

      火光燃空,人声嘈杂,远远被甩在身后。

      疾风呼啸,光影飞退,暗七浑身生痛,手臂酸麻,却仍目不斜视,脚下不停。

      他怀中用绳索缚着一人,正蜷缩于披风之中,随着他一起颠簸晃动,却又在他手臂扶护下安稳似睡。

      前面街巷无人,后面士兵纷沓,随行之人皆已命毙,身下马匹也早无踪影,唯有他拼死支撑,才勉强突出重围。

      一波波士兵被他甩落,却仍有一批批早已埋伏好的士兵闻风而来,自四面八方将他围拢。

      这是一群训练有素、早有准备的追兵,不仅勇猛凶狠、配合默契,还能按部就班将他往不适藏匿的阔道上赶。

      暗七心中急躁,暴怒嘶吼,挥刀猛击,东奔西突,似有无穷力量。有人骤然从前路闪出,劈向他的前胸,被他手臂挡下,鲜血直流;有人从侧翼踏墙而下,砍上他的后背,被他一刀砍翻,后背却也划了一道;有人射来冷箭,他视若无睹,径直而去,听声辨位,以刀击飞。

      血色和痛感不断争夺着他的注意力,又瞬间被他甩在脑后。

      眼看就要将众人甩落,猝然一个破空之音,震得他心下一惊。

      那劲道与准头决不是一般弩手!

      当即回身阻挡,堪堪避开,定睛一看,竟是炎王端坐马上,手持弩箭。

      两人目光一碰,如雷电相击,各自蕴着绝不后退的狠戾锋芒。

      暗七盯着赫炎身后人马,咬牙攥柄,转身飞奔,赫炎一手策马,一手发箭,从容追击,攻势迅猛,硬生生将他堵进一个死巷。

      死巷寂静无声,巷底高墙耸立,已是再无退路。

      暗七艰难转身,看着缓缓逼入巷口的追兵,高大身影终似不堪重负,颓然一倒,旋即一只腿死死撑住身子,插刀入土,半跪于地。

      赫炎勒缰停马,大手一挥,所有士兵便都停于身后,不再动作。

      暗七伤痕累累,浑身浴血,一只手仍紧紧搂住怀中之人,段瑞被黑色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似因一路颠簸早已痛晕过去,大氅上的斑驳血迹分不清是二人谁的,却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这般重伤,又身负一人,暗七纵是武功再高,也绝难翻过高墙……

      赫炎微微勾唇,盯住暗七,眼里闪过一丝欣赏之色,“暗七,我知你本名叫做覃古,本是一游侠志士,因灭门之罪进了宁理司大牢,被段瑞所救。你为报其恩,为他卖命多年,如此忠义之士,本王素来敬佩。眼下,你已还清他恩情,不如择良木而栖之,日后改为本王效力!你想要什么,本王都会如你所愿!”

      暗七身子颤栗,面上仍是倨傲,“谢炎王器重……只是未免……小看了忠义二字……!”

      赫炎微微眯眸,眼底赏色更浓,“那或者……你放人离开,本王便既往不咎,还你自由!”

      “……自由?自由啊……” 暗七闭目呢喃,似在沉醉品味。

      夜风吹拂着他染血的衣摆,空气弥漫起浓烈血腥。

      良久,他缓缓睁眼,看向怀中之人,“真正的自由是……所行随心,生死随志!”

      说罢,起纵转身照墙冲去,双脚狠蹬墙面,径自窜上高墙。

      赫炎一惊,怒吼一声,“追!抓……活的!”

      士兵们顿时蜂拥而上。

      暗七临近墙顶,虚弱一晃险些掉落,随即单手使劲一撑,身子反转以背着地,将自己狠狠摔了过去。

      士兵们涌到墙下,相互策应,翻墙而过,原本外围待命的士兵们也迅速相互配合,扩散围剿。

      暗七跌跌撞撞,沿着小道奔向夜色,最终进了一户民宅。

      那民宅破败死寂,似已荒废许久。

      暗七躲入院中木屋,房门紧锁。

      士兵们紧随其后,正自包围,忽闻一股刺鼻气味,随即木屋之内燃起火苗,疯狂向外蔓延,烧起熊熊烈火。

      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士兵们寻找水源救火,却是无果。

      热浪扑面,空气灼涩,赫炎面色冰冷,目光锐利,死死盯住眼前火景,久久无言。

      烈焰火舌肆意席卷,烧焦木梁不住崩塌碎裂,发出此起彼伏的燃烧声响。

      “噼啪”一声,火光一闪,烛芯爆开。

      沈离凌蓦然一惊,从扶额假寐中端坐四顾,心下茫然。

      书房内烛火通明,香炉生烟,几案上纸卷铺陈,墨笔饱蘸,一切如常。

      他正自草拟最近几案的关节文书,方才心力难持,困倦不堪,才伏案撑头,稍作休憩。

      段瑞之案牵扯重大,关乎朝堂颜面,宁理司重组影响深远,关乎国之重器,都是慎之又慎、细之又细的复杂政务。他身为国相,不仅要为所有官署制定行动总纲,让所有人皆可心无旁骛、各司其职,还要为所有通告诏令定论查缺,让朝堂之声皆能公正严明、精准传递。

      尤其封禅在际,若案件处理不好,就会惹得国民震动、诸国侧目,对赫炎声望不利。

      如此,他自是一丝不苟、事无巨细,更何况……今夜他也确实希望能忙碌起来,无暇多思。

      莹莹烛火下,沈离凌复又敛气凝神,素手执笔,沉吟续写,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已悄然而过。

      “哒哒”一声,门被轻轻叩响,沈离凌恍然回神,才觉头晕目眩、一身细汗,湿冷衣物紧贴肌肤,让他在这寒意料峭的秋夜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进来。”

      他揉了揉眉心,便见叶方端着汤药小心入内。

      药味浓烈,涩苦刺鼻,沈离凌微一蹙眉,又嗅到一丝花气香甜,不由心下舒缓,眉头柔展。

      “大人,你的药。” 叶方将药碗从托盘上拿下,又将装有蜜丸的玉碟摆放一旁。

      沈离凌点点头,开始认真思忖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要不要……去换套衣物?

      自地牢回来后,他便已沐浴更衣,只是眼下身子泛冷,御医也让他不可久沾湿冷,便是该换的。可……眼下文书未完,思路正酣,回屋换衣未免浪费时辰,不如喝完药就继续写……

      “大人……”

      “嗯……?” 沈离凌兀自神游。

      “陛下来了。”

      “嗯……”

      沈离凌伸手端药,忽而一怔,“什么?”

      “陛下来了,” 叶方说地恭肃,神色却是微微别扭,“说是今夜奔波太累,懒得回宫,准备在此就寝……”

      “……” 沈离凌呆了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沉了口气,正色道,“那陛下有没有受伤?”

      叶方仰脸细思,“陛下来时没说受伤,我看陛下样子,也确实没伤。”

      沈离凌稍稍安心,“那可说今夜行动如何?”

      “啊,这个听冷言说了!越狱余党已全被剿灭,唯有暗七是带着段瑞退无可退后,自焚同亡……”

      “自焚?” 沈离凌一阵心惊。

      “嗯,说是逃到一户空屋后,不知怎么用火油点了火就再没出来。大火灭后,找到两具烧焦尸体,确是两人特征……唉,听说那暗七很是英雄,一直护着段瑞不放,最后落得这般死局,也真是让人唏嘘。”

      沈离凌低垂眼眸,若有所思,默然许久,方叹息一声,“士为知己者死,他确实做到了……”

      转而强撑精神,吩咐道,“今夜陛下该是累极了,你和林裳辛苦一下,仔细安排好……咳,厢房吃食沐浴之类的,让陛下和同来的部下们都好好休息。”

      叶方立刻挺挺胸脯,“大人放心,来的人不多,都已安排妥当。陛下也先去沐浴了,说是暂时不用打扰你。”

      “好,陛下来多久了?”

      “大概……不到两盏茶的功夫。”

      沈离凌点点头,想起之前和赫炎在囚室内的对话,倒也不心急要见,只随口问道,“可知陛下此刻在做什么?”

      “林裳让我来送药时好像说……哦,对了,她说陛下沐浴时忘了身有旧伤,正命她找些伤药过去给他换药。”

      ……

      这时机把控的……若说赫炎不是故意想让他知道,他是不信的。

      看来这文书,今夜是写不完了。

      沈离凌叹了口气,唇角却不由轻弯。

      *

      夜色愈深,洛京城中的嘈杂声时有时无,似在做沉睡前的最后准备。

      昏暗的街道上,隐隐传来车轮碾压石面的沉重声响。

      两个巡逻士兵对视一眼,手握刀柄,紧盯前方。

      夜雾中缓缓出现一个壮硕人影,人影身后是一辆宽大板车,板车上黑影隆起,旁边还跟着一个清瘦身影。

      “站住!” 两个士兵皱眉上前,正要盘问,那清瘦身影上前一步,“竹大哥,毛大哥,是我。”

      嗓音温和,十分熟悉,两人一愣,这才借着火光看清来人面貌。

      旦见那人淡眉挺鼻,薄唇怯抿,双眼深陷,眸光在火照下尤显清亮动人,细看时,又觉肤色黑黄,面容憔悴,很显其貌不扬。他一身粗布麻衣,瘦削身形微微佝偻,身上还散发着草药和牲口混合后的难闻气味,脸上笑容却是亲切可人。

      士兵们认出是自己管辖区域内的牛三儿,而拉车那个憨愣不语的壮汉,正是他家牛四儿。

      一士兵立刻态度和缓,“三儿,今夜不太平,你们这一路没事吧?”

      青年眨了眨眼,似乎反应迟钝,又一敲脑门,咧嘴笑了,“还真被竹大哥说中了,我们去时正好遇上别的官爷在搜人,吓了一跳,好在他们看了请诊条和诊牌就放行了,等我们从牛宫出来,他们已在最后清查街道了。”

      另一士兵对一脸呆笑的牛四儿微一点头,趋近看向车里,见车板上躺着一只体型健硕的大黄牛,犄角周正,毛色纯亮,只是双眼翻白,似乎已是有进气没出气了,不由好奇,“你们不是被叫去牛宫问诊吗,怎么还拉了头回来?”

      青年虚弱一叹,随手捏捏身上药囊,“今夜马嘶不断,有几只怀孕母牛受惊早产,我们过去帮忙都忙不过来,这只是之前就有些病理不调的,方才难产已是快不行了。牛人怕它死在那,再留下什么瘟病传染给大典祭祀时的神牛,就让我们单独带回治治试试……”

      说着,主动扯下些牛身上盖的厚毯。

      厚毯下牛肚隆起,血污一片,一阵血腥恶臭瞬间弥漫。

      一个士兵怕病牛受寒,忙让他拉上厚毯,“它这够严重的,得赶紧回去让牛老看看!你们把出宫文书拿来,没事就赶紧回去。”

      另一个也好心安抚,“这边搜查都结束了,被我们查完就没人再拦你们了。”

      牛三儿感激点头,忙从怀里掏出相应文书递了过去。

      牛老是这片的名医,性格古怪,看病问诊只随心情好坏,但治人治兽皆是好手,一直是有口皆碑。牛三儿牛四儿是他远在外乡的亲戚,赶来投奔他学医有好几个月了。这些日子里,牛三儿靠着天资聪慧人又勤快,很快就能出门问诊,牛四儿呆呆傻傻,倒也能打些下手,两人心善宽厚,待人随和,还常免费帮附近邻居和巡逻士兵看些跌打损伤,所以彼此关系都算不错。

      两个士兵都是耕农出身,对牛儿有着天然关切,只匆匆看完文书,就赶紧放行,还主动帮忙推车走了一段。

      “这牛真沉啊。” 临走前,一个士兵由衷感叹。

      “是啊……”

      牛三儿看着那牛的腹部,目光哀伤,“因为牛犊憋死腹中没能救出……”

      士兵们点点头,一脸同情。

      在这遭乱频生的夜晚,这一小小插曲,注定会被他们忽略为无须上报的寻常小事。

      牛家院。

      随着院门轻轻关闭,院中气氛立时凝重肃穆。

      早已候在院中的牛老主动上前,和牛三儿微一点头,便扯下厚毯,合力与他撑开黄牛腹部,牛四儿则从里面小心翼翼抱出一人,直奔内室。

      牛老继续留在院中,拿出早已备好的银针桑皮线为黄牛缝合治疗。

      牛四儿极为轻柔地为床榻之人退下包裹他的药毯,露出一个伤痕累累双眼紧闭的男人。

      借着烛火,牛三儿将那人身上的伤看得真切,不由呼吸震颤,喉头哽咽,目光落在那只断臂上,又是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牛四儿满脸担忧,焦急望他,他立刻忍住泪水,强撑精神,在旁边水盆洗干净手后,端起另一盆早已备好的药水,开始为昏迷之人清理伤口。

      随着药水的烧灼刺痛,段瑞身子颤动,眉头紧皱,嘴唇却在微微蠕动,似是低语。

      牛三儿忙贴近他唇边,好不容易才听清他说的是,“暗七……?”

      牛三儿一怔,不由顺着窗户,盯住一个方向,喃喃道,“大人放心……他很快就能回来……”

      段瑞双眉微微舒展,呼吸渐渐绵长沉稳,浑身一松,似又昏了过去。

      紧握的右手随之摊开,里面是一块染血的丝帕,丝帕里包着那块他时常摩挲的玉石。

      牛三儿盯着那丝帕和玉石,许久,深长一叹,将其塞到段瑞的枕头底下。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借机将那玉石扔掉。

      可眼下,他已不是以前的他了。他是牛三儿,他对段瑞只有报恩之念。

      但曾经,他是王山而,是满春楼的头牌之一。

      直到段大人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暗中送出兵部舆图给到黑曜使臣宋飞云。之后,为了避免炎王追查下去,段大人给了他一颗药丸让他自行了断。

      当时的他并不意外,也无难过不舍,只让暗七将自己的贴身玉佩转交给段大人,以此传情,毅然吞药。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还能醒过来,还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 牛三儿。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那药不是什么必死之毒,而是段大人之前从赤夜国花了很大力气才得到的假死之药。

      收留他的牛老受过段瑞之恩,而同时被他收留的,还有那个在满春阁备受欺辱又被他多次袒护救下的奴仆 - 从前的傻大个,如今的牛四儿。

      假死药副作用很大,需要长期服用药物滋补调养,段大人为他留下了药方和银两,他却只吃了些强身健体的内调之药。因为重活一次的他,已决定舍弃旧日皮囊,舍弃那拖他下深渊、又助他跪着活的空洞色相。

      如此一来,他不仅省下了段大人留给他乔装打扮的行头,还用本该买药的银两给牛老置办了更好的生活,给牛四儿尝试更好的药物,给邻里免费救治送药,给自己换回更多学医机会,也让自己囤积到了更好的药材医具。

      他知段大人留他在此的目的,并决心不负他所望。

      他也知自己那玉佩的下场,更决心不再想起当年情愫。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满春阁是以另一种方式安稳度日,获取自由,可真的离开后才发觉,那不过是一种别无他法的自欺欺人。留在那,他便永远不过是权贵的配饰和玩物,永远面临着随时被践踏和抛弃的命运。

      如今的他,没了看似光鲜的贵气生活,没了左右权贵的雅致风情,没了四下逢迎的卑颜奴膝,没了以色侍人的强颜欢笑……没了富贵迷人眼、乱欲迷人心,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明白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他能真切感觉到,自己喜欢的,是牛三儿的生活。

      喜欢每天醒来随便收拾一番,便可用心烧饭再和牛老、牛四儿坐在院中边吃边聊的惬意悠闲;喜欢看到自己种的小菜破土发芽、勃勃生机的美好希望;喜欢出门时粗布麻衣神情随意,无须在意他人眼色的轻松安然;喜欢邻里间亲切随和互帮互助的真诚善意;喜欢自己用医术帮到别人时的成就满足;喜欢看到亲手接生的小牛犊颤颤巍巍站起来时的感动热泪;喜欢自己每一天每件事都由自己独立承担的自由自在。

      就这样,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

      哪怕,这只是乱世之中,身为寻常百姓注定难以长久的短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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